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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门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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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0-02-09
第5版()
专栏:

虎门行
雁翼
我爱游,又好思。
游了珠江,便想起了黄浦江。它们很类似。一个是横穿羊城,流出虎门,进入南海。一个是切开沪市,流出吴淞口,汇入东海。而且,两条江都似拥挤的大街,两岸是高楼、厂房、烟囱和码头上排排吊塔,江面是各型船舶争渡,你来我往,汽笛声声。所不同的是,黄浦江流入吴淞口,便和长江汇合,进入大海。那阵势和气魄是很壮观的。在灿烂的阳光下,一股金黄色的激流,举着金色浪头,与蔚蓝色的海水搏击着,抗争着,保持着它独立的身姿,并没有被蓝色的波涛吞化。而珠江,却是独水出虎门,它那青灰色的身影,进入大海不久,便被蓝色的海水溶化了。
这次我游珠江,是想看一看虎门。使我高兴的是,在虎门竟遇见了“失踪”多年的老友。那天傍晚,看完了虎门还不满足,还想看一看虎门内外的夜景,据向导讲,那是异常奇丽的,百来条巨型轮船泊在虎门内外,有中国的也有法国、日本、英国、德国、巴拿马、南斯拉夫、罗马尼亚、波兰的。上灯之后,墨黑的世界里闪耀着一座座水上楼房。向导建议,先到停泊在虎门里的远洋客轮“耀华号”上讨顿饭吃,待天黑下来再看夜景,我同意了。主人很热情,饭后还送来了茶。就在这时,走来了我那“失踪”多年的老友。虽然近三十年没有相见,彼此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他的无法改变的特征太明显了——一条胳膊在战争中失去,一只空袖筒摆动着。可是,他的满头白发,却使我着实吃惊了,他今年才刚满五十岁,不该这样早就白了头的。当我问起这一点,他苦笑地摇摇头:
“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一句话回避了。后来他告诉我,“空悲切”三个字,是他对自己十年生活和遭遇的总结,至于他怎么样“失踪”?为什么“失踪”?却一句也不露。他不愿意在被恶梦纠缠了十年的地方工作和生活,就调来这里,领导这个远洋公司。此刻,他正利用“水上饭店”的远洋客轮,召开船长会议。当然,茶后我没有能看成虎门夜景,被他拉进了会议厅,和他称之为“远洋骑士”的船长们见面。
这个远洋公司,是我国目前最大的一个公司,船有十万吨、七万吨、五万吨的,最小的也是七千吨的。有油船、煤船、矿砂船、散装船、集装箱船、旅游用的客船。还有装备着卫星导航设备的最现代化的滚装船,就是说,由汽车直接开进船舱装货、卸货的船。这些船舶,多半是一九七五年和打倒“四人帮”之后购买或建造的。到会的船长只有七十多位,其他的七、八十位船长,正在大西洋等远海斗风战浪,没有办法赶来参加会议。我被船长们所讲的探险似的生活,奇异的遭遇,超人的勇敢和可贵的国际主义精神,深深地吸引住了。一直谈到深夜二时还不觉疲倦。我的老友说道:“这是一个大花园,只向你抛了几片绿叶,几朵小花,怎么样?”
我说:“这是一种我所陌生的异样的生活。”
“留下吧,怎么样?”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向船长们挤眉弄眼的笑道:
“我们胜利了,又争取了一个同盟者,休息!”
这时候我才明白他是在招兵买马。我这个兵,是愿意被他招去的。当我从洗澡间出来,打算向老友表白时,他已经睡熟了。雪白的头发,和雪白的枕头融和在一起,使他那风吹日晒的脸膛更加黑紫。是的,虽然离开战争生活三十年了,但他的习惯却一丝也没有改变:熄灯哨子一响,倒在门板搭成的床上便睡,而且保证两分钟内入梦。更令人羡慕的是在战场上,不管炮声枪声响的多么激烈,只要冲锋的时候未到,他照样依在战壕的掩体里入眠。不过,在那“失踪”的年月里,在那把满头黑发变白的日子里,他也能这样睡眠吗?
我轻轻坐在床边,打开床头灯想写日记,一册灰皮的书把我吸引住了。那书放在他的枕边,我拿过来看,是一册外国人写的《郑和下西洋考》。显然,他是读过《郑和传》、《古今谈海》和一些史料的,书里的字行间,他写了不少注释,纠正外国人使用材料的某些失真。看来,他也在研究郑和。其实,他自己就是一个郑和,一个社会主义时代的新郑和。五百多年前的那个郑和,二十八年间七次出海远航,总共才航行了十万海里,在太平洋、印度洋和阿拉伯沿海访问了三十多个国家。郑和指挥的船队中最大的船才载重八百吨。当然,这在五百多年前是非常了不起的。现在这位独臂的新郑和,却指挥着一百四十六条巨型轮船,总载重量是二百八十万吨,航行九十二个港口。其中一位船长的航海总里程已达二百万海里。我在想,这个远洋公司二十年以后,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阵势呢?也许,将会有一千多条巨型轮船,航行在五大洋吧!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老友已站在前甲板上作早操了。还是老习惯,一只胳膊前后左右的抡动着。那只空袖筒,在晨风中拂动,象港湾上的风旗。
我走过去,说起那本书:“你在研究郑和?”
他白眉陡皱:“郑和算老几?我感兴趣的是历史教训。”接着,他提出了几个令人深思的问题。他说,我们中华民族是一个聪明的民族,最先发明了指南针,而且,早在十一世纪末就用在航海上了。著名的郑和下西洋,也早于世界闻名的航海家哥伦布半个多世纪,可为什么中国落后了呢?最早的航海国家为什么变成了航海落后的国家呢?
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目光变得浑浊而深沉,仿佛眼眶里有泪水。他把独臂放在船舷的栏栅上,久久的凝望着虎门内外的航道,宽阔的水面上,有各种船舶来往,使人又想起拥挤的街道。那些船舶,有十万吨的大轮船,也有挂着布帆的小木船,还有几条挂着紫帆的龙头船,样式特别古老。我说:“也许,那是郑和留下的船吧”?
“不。”他说:“还要古老一千多年,早在秦始皇时代,就有这样的龙头船。”他转回身来望着我:“世纪前的龙头船,行驶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的航线上,这是为什么?”仿佛他是随便问问,并不希望回答似的,说罢,便丢下我独自走了。
他走了,他的思索却留在了前甲板上,由我来继续。是的,那古老的龙头船,使人想起柏油马路上的老牛车,田野里水牛拖的老木犁,城市大街上的板板车……
吃过早饭,老友伴我登上交通艇,去虎门外锚地看一艘最现代化的轮船。路上,他又讲起了他的思索:“你大约看过世界史,有一种情况多么令人深思呵,古老的,有悠久文化传统的国家,为什么反到落后了?而那些比较年轻的国家,却跑到了前头! 为什么?难道仅仅是历史传统的包袱?!”
我突然敏感到了他“失踪”的原因,便提了出来,他苦笑了:“还提它干什么?我失踪,你也失过踪。中国恐怕有几万,几十万人失过踪,原因还能有多少差别吗?”然后,他又沉默了,而且是那种强忍痛苦的沉默。从参观轮船,到登上虎门山观看未来的码头建设远景,他都没有怎么说话,仿佛有什么难言的、沉重的感情压在心头。我很后悔自己多嘴,有些事,虽然你猜到了,敏感到了,是不该说出来的。于是,我也沉默了,跟着他登上山头,伴着他俯望虎门内外。那些飘扬着各色国旗的轮船,有的离开锚地,驶向黄埔港码头;有的从珠江里开来,鸣一声长长的汽笛,告别虎门,驶进大海。而那青灰色的珠江的水,在流出虎门不远处,就失去它本来的颜色,和蔚蓝色的大海溶和在一起了。这时候,我又想起了黄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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