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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天火的诗人〔文艺回忆录〕——回忆我的老师柯仲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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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0-05-10
第5版()
专栏:

盗天火的诗人〔文艺回忆录〕
——回忆我的老师柯仲平
曾克
我认识诗人柯仲平,是在三十年代初的古都开封。当时的开封,风沙漫天,被连年军阀混战造成的萧条、恐怖气氛笼罩着,夜气如磐。一九三四年的春天,在古城龙亭后刑场上,革命青年接二连三倒下去!人们的心被黑暗、哀愁窒息着。
学期开始,我们开封私立北仓女中高年级的教室里,突然吹进了一股清风,学校居然请来了几位新老师。他们中间有作家、社会科学研究者。虽然没有增添新课程,我们却听到了比神话更动人的新声:
“我们的祖先是猴子变的。”
“劳动创造世界,劳动人民应该是世界的主人!”
“普罗米修斯为了偷天火给人间,牺牲了年青的生命!”
三月八日上午,上课铃刚一响,我们课堂里进来两个人。×老师让一位年龄稍长、模样有些古怪的人走在前面。这人,敦实的个头,天庭饱满,没戴帽子,穿一件半新的夹克,破旧的西装裤下露出一双力士鞋,腿有点瘸。看上去很象体育教员,又象工人。他的天然卷发很稀疏,蓄着络腮胡髭。
×老师向我们介绍说:“同学们,今天是‘三八’国际妇女节,市上和学校都没有举行纪念活动,我请这位柯维翰老师替我上一课,作为我们的纪念,好吧?”
我们带着好奇和基于对×老师的信任,热烈地鼓了掌。
柯老师一步迈到讲台上的课桌前,用他浓重的,我们听不太懂的云南口音说:“亲爱的小姐妹们!……”
这声异乎寻常的称呼,使我们不好意思地吃吃笑起来。
柯老师不在意地接着说:
“你们可晓得我是哪个?说把你们听了可不许害怕。我是个取保释放的囚徒。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叫柯仲平。‘维翰’是我早年的学名。我的罪是进行赤色宣传。今天我不是来宣传的,无论什么‘色’都不宣传。我来唱大本曲可好?”他的话又严肃又诙谐,目光盯着×老师。
“这就是‘创造社’‘狂飚社’的诗人柯仲平老师。”×老师立刻补充介绍。当时我们对于这两个革命文艺团体并不了解,诗人柯仲平的名字也不太熟悉。但是,能有诗人来到我们面前,却是十分意外而新鲜的事。
柯老师愉快地给我们讲起梁山伯、祝英台和白蛇传的故事。他有时说有时唱,一会落泪一会笑。他从中国讲到外国,从古讲到今,从《茶花女》讲到高尔基的《母亲》。他对于伟大的母性是那么崇敬,对于妇女沦为奴隶和商品所受的苦难是那么同情,对于妇女争取自由解放的斗争是那么颂扬。他用火一样的语言说:“年轻的小姐妹们呵!锁链要靠斗争来挣脱,自由、幸福、爱情要靠斗争来获得!”他接着又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一九二○年冬天,五四运动的怒潮,正在边疆城市昆明汹涌,一个在云南省立第一中学读书的青年,家庭穷苦,貌不惊人,只是全身心扑向革命运动。一个少女爱上了他,爱得热烈而坚决。这个少女是地主资本家的大小姐,二老溺爱如珠,将全家金银财宝都交女儿保管,还要决心为她选一个门当户对的上门女婿。这位小姐早为五四运动的新思想着了魔,她爱自由,爱祖国,在为自由独立的斗争中,爱上了那个貌不惊人的穷学生。为着他们共同的斗争目标和人生理想,暑假里她拿走家里的几件珍贵首饰,毅然和情人逃离云南,经过河内,海防,香港,上海……到了北京,开始了他们斗争的流浪生活。
讲到这里,柯老师兴奋得流着豆大的汗珠。突然,他摔碎了粉笔,纵身跳上了课桌,大声骂起来:
“他妈的!现在究竟是什么世道?五四运动已经十五年了!女学校的女学生,连自己的‘三八’节都不准举行纪念活动,好不令人痛心!”说着,他的眼泪和汗珠满脸流淌。
几十颗天真无瑕,被石板压着的心被掀动了。我们的眼前燃起了火光。……
结合着另外几位新老师的讲课,开展了读书会、演讲、辩论、办壁报等活动,北仓女中有了新的生命。我们心上的坚冰开始溶化;思想的火花开始点燃;多么新鲜的精神食粮呀!我们贪婪地咀嚼着,消化着,吸收着,追求着。
我们逐渐和几位新老师接近起来。但柯老师不常到学校来,也不教课。偶尔见他在操场上学打网球,没有对手的时候,就一个人对着墙打几个钟头。原来他住在离学校不远的音乐女教师小丁先生家里。当小丁先生告诉我们“三八”节柯老师讲的故事中,那位貌不惊人的青年就是他自己,携宝私逃的就是她的亲姐姐时,我们对他更加亲切了。后来,小丁先生被我们缠得没法,将柯老师一九二二年以后的经历告诉了我们:
他们逃到北京以后,全靠姐姐带出去的首饰为生。一只翡翠手镯,曾出入当铺十余次,每次当现洋二十元。他们省吃俭用并接济穷朋友,很快也就两手空空。这时候柯仲平开始了写作生涯。他的第一部抒情长诗《海夜歌声》,就是在北京的云南会馆饥寒交迫中脱稿的。这部长诗,充满了对黑暗社会的猛烈反抗,对自由解放的热烈追求,宣称自己和“大黑暗”是“冤家世仇”,“总想闹出个你死、我存”。当时诗人还没有得到共产党的领导,还没有很好地与群众结合,所以诗中有些孤独、苦闷、徬徨的情绪。长诗于一九二四年底完成。一九二五年诗人到了上海,成了“创造社”的一个小伙计,两年后在友人大力协助下,上海光华书局才将他的长诗印行。他又到陕西省立一中去教书了。在西安,诗人公开在暑期讲习会上宣讲《革命与艺术》,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提倡艺术不能离开时代。他说:“伟大的艺术,必是抓住了时代的中心,时代的生命而创造出来的艺术呵!”“艺术是被压迫者的战曲!”
一九二八年诗人又回到北京。这期间,他从孤身创作发展到做宣传革命的组织联络工作。他借钱在西单白庙胡同开了一个小小的“喇叭书店”,这店名是老柯用英国诗人雪莱的诗句“我愿做预言的喇叭,将沉睡的世人吹醒”而命名的。翻译家林如稷、雕塑家刘开渠都曾大力协助过书店。不久,书店因卖《改造》杂志,引起反动当局施加政治压力、逮捕店员,又在经济上受骗,无法维持下去。
书店关门后,诗人暂时隐居起来。冬天着单衣,连小火炉都生不起,棉被也都卖光,每天只好用街上买来的一壶食用开水,放在双腿中间,再用破棉絮和干草裹盖住取暖。日日夜夜就这样在创作他的第二部长诗《风火山》。倦累了,敲开经常准备在屋里的一盆结了冰的水,洗洗脸,啃点干烧饼冷白薯。
《风火山》于一九二八年冬完稿。一九三○年五月上海新兴书店出版。这是作者心血结晶的“次子”。早在《海夜歌声》完稿后,诗人就用遗嘱式的诗句,向友人托孤说:“这歌未到你手恐怕我已入墓地……我将这个孤儿托把你!”
头生儿《海夜歌声》意外地没有成为遗腹子,她的弟弟《风火山》一出世,却把共产党员、上海工人纠察总队部秘书的父亲柯仲平送进了监狱。因为这二孩子是在斗争中孕育,领受了血的洗礼,吹着战曲,大喊大叫着降生的:“吙吙,实际行动创作你,实际行动领导你……我们血战喇叭吹战曲!前进着,前进,我们英勇的全世界的劳动阶级!”这就是婴儿的第一声呼喊《风火山宣誓》。
诗人在这宣誓后面,更形象地以大革命时期的武装斗争为背景,塑造了工、农、兵、革命知识分子(流浪人,哲学家,艺术家),善良的母亲,革命军官和他们的妻子,品质高尚的妓女,小商贩等典型人物,处处展现出作者对“工农联盟”、“革命军的政治攻势”、“文艺家必须参加斗争”等鲜明主张,并描绘了共产主义的远景。请看:
流浪人(即革命知识分子)说:“我流落,我爱上两个女人,
她是光明,是苦人们喊叫的声音,她的名字叫做爱,爱工人,爱
农民。……”又说:“将来的人是尊卑一样,贫富不分,那最好
的发明家就是我们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儿孙。人民不能单喝西北
风,因此世界有工农。人类根本的根本是劳动,根本的根本呵,
受压迫,受欺弄,受饿受穷!”他对艺术家说:“下农田,进工
厂,冒杀场,单说说想想,你看多空妄!把生活当成各色酒,酒
钱不花一个大,痛饮各色酒,不到死亡不罢休!”
哲学家的誓言:“应该由实际创造理论,由实际证明理论,
残酷不始于我们,以火攻火,以毒攻毒,我们决不做那可怜的耶
稣!革命那能不用兵?!”
诗人从抒情的《海夜歌声》到以武装斗争为主题的《风火山》,正是他政治上从追求革命理想,探索革命道路到参加革命实际行动的飞跃。这种飞跃在动摇着反动法西斯蒋介石的统治。《风火山》问世三个月即被封禁,柯老师也同时被投入了苏州监狱。在狱中,他受尽严刑拷打,始终只承认自己是个目不识丁的关中木匠何桂生。
一九三二年冬,小丁先生和她姐姐乔装打扮,买通了狱卒,才得以隔着铁窗和戴着镣铐的亲人见了一面。这时诗人完全变了样,破衣上到处是血迹鞭痕,头发牙齿都掉光了,形容十分憔悴,站立不稳。但是他坚定的眼睛依然灼灼发光。望着他,她们放声大哭了一场,想着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当她们带着死别的巨痛离开了诗人,投入到茫茫大雪中,耳边却响起了他的诗句:“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今天,我在断头台上发宣言!”
一九三三年,战友集资向典狱长重贿,取保就医,救出了柯老师。
一九三四年五月的一天,小丁先生约我们几个酷爱文学与音乐的同学下课后到她家里去。她要教我们一首新歌。我们如约前往,小丁先生从曲谱里拿出一首墨迹未干的诗:《酒不消愁还喝酒》。我们一句句念、唱起来:
“整日你愁,为甚值得这般愁?黄河决口,开封不也变沙
丘?只爱五月花,腊梅把你恨煞,西风要骂,难得美玉无玼瑕?
自古道行路难,难的不在高山,高山高人可到,唯有愁,酒也消
不了。……”
当我们重复唱到“只爱五月花”时,一个严肃的声音从室外传来:“乱弹琴,怎么把写给我自己的东西教把她们呵?她们要唱《海燕》!”
我们转脸一看,原来是柯老师。我们齐声嚷:
“我们要唱《海燕》,也要唱“爱五月花”,不行吗?”
柯老师走到我们面前,慈祥而意味深长地说:“还是要唱《海燕》!唱‘英特’……”
“对,唱《海燕》,唱‘英特’!”我们回答。
为着充实活跃我们的课外生活,学生会利用假日组织郊游和远足旅行。我们有时登上沙土和城墙齐高的开封古城,环城竞走四、五十里。有时到近郊农村,帮助穷苦农民绞辘轳浇菜。我们还徒步奔向几十里远的黄河边,或爬上十三层高的铁塔。最远的一次是攀登了东岳泰山,在南天门上观看了东海日出。
这些活动都有柯老师参加。他每次都玩得象个大孩子,满头大汗,一身泥沙。游玩中他表现得心胸开阔,意志坚强。记得他到达黄河岸边,站在铁塔顶端,烈风将他的卷发扬起,风衣吹得象风帆一样饱满,他伸开双臂,放声呼喊:“呵,黄河!呵!母亲!”他真象一头狮子!攀登泰山的时候,他戴上童子军的帽子和领带,更变成了一个老少年。他抓着铁索链,捷足先登,在南天门向我们招手鼓劲。为了看日出,他偎着大衣坐在神像龛下,整夜都在抽烟。早上四点多钟,他就把我们叫醒,我们这才捉住了最珍贵的时刻,见到了瑰丽、壮观的奇景。柯老师雄狮般的形象又出现在泰山峰顶,对太阳和大海颂赞。
一九三四年暑假过后,我们没有再见到柯老师。后来才知道他不能在开封住下去,东渡日本了。又过了不久,听到日本传来他的不幸遭遇,他为着能继续搞工人运动,在日本进了汽车学校学开汽车。他独居自炊,不慎失火,幸经他自己大力抢救没有酿成火灾,但他受了伤。东京警察当局为他救火的惊人勇敢,减轻了对他的处分,但还得要他赔偿损失。我们少数同学节约了二十元生活费转寄给他。从此,我们就和他失去了联系。而他盗来的天火,却在古城开封,在我们的心里,永远也不会熄灭,而且愈烧愈旺。
一九四○年底的一个傍晚,我从重庆投奔延安,从杨家岭的窑洞里,跑到延河边去洗一下刚结束的旅程风尘。走下大半山坡时,突然看到河边有一个身披翻毛羊皮大衣、头戴耷拉着耳朵的皮帽的人正在破冰取水,旁边一头小毛驴驮着两个挂满冰柱的木桶。我一下就认出他就是阔别六年渺无音信的柯仲平老师。他也立刻认出我来,一下就把我抓住了。我们相互简单介绍了情况,当他知道我也已经成为一个青年文艺战士时,特别激动。我们缓缓上着山坡,他对我说:“现在我们可以高声歌唱了,我们要为劳动人民唱出最强音。”
分手时,他张开大嘴,仰天笑着,用着不十分准确的音调唱:“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我故意问:“‘爱五月花’还不叫俺唱吗?”
他依然严肃地说:“你还是这样调皮!现在更要唱‘英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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