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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鹅〔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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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0-05-24
第5版()
专栏:

卖鹅〔短篇小说〕
菡子
十冬腊月起了西风,芮坤荣家瞎灯灭火的,老两口坐着没趣,上床睡了。这样的长夜,哪能睡得着呢?
“明朝上城你去把鹅卖了!”歇了好久,老妈妈说。对老头子,她的话赛如圣旨,没有商量的余地。可这个决定非同小可,她自己也觉着话音中出乎意外地软弱。
老头子霍地从被筒里坐了起来,“什么?卖鹅?”他好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其实他们上床这么久所想的,正是家里最大的一笔财产——鹅;而且两个人也不约而同时隐时现的,在脑子里跳出过一个“卖”字。两个人的心事一接触,老妈妈对他的抗议,原不奇怪,于是乎没有声响。但他们心里却如煮开的一锅水,翻腾着。
“不能把嘴巴吊在梁上!”“这样的辰光有什么年好过。”这是他们想到一块的地方。
又歇了好久,老头子认为老妈妈过于狠心,他第二次发动攻势:“不是说好送给芳伢的嘛!还有八个鹅蛋。”
芳伢大名芸芳,是他俩的寄女,从城里下来的知青,如今调到城里去了。五只小鹅捉来的时候,她已下放两年,在芮家常进常出。黄绒绒的小鹅,被她捉在手里喂食,后来半大不大的,跟着她出工;有时她收工回来,鹅老早在村头上摇呀摇的等她。五只小鹅,只有一只婆的。冬天到了,大女二女一家一只公的;还有两只公的,一只叫野猪咬死,一只做了当年春节的食物。生蛋的鹅养到今朝,那是由于芸芳上调死也不让杀,何况鹅蛋还可换点零用钱。这是做小辈对大人的体恤,老妈妈为此哭过两次,坤荣呢,没有眼泪,闷闷地过了好几天。后来商量好了老头子刚才提出的办法,他们心中才平静下来。没想到芸芳上调不到一个月,他们就弄到要卖鹅的地步。
听到坤荣提问,芮伯娘只当没听见。她翻了个身,冰冷的脚指头戳到老头子的背上。开头坤荣觉得有点分量,好象故意戳他,听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晓得她心里酸苦,并非想在他背上做功夫。他屏住气息,随后也跟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也怪今年年成不好,”好一会,老妈妈软和地说:“再说江妖婆才捉出来,国家也还顾不上我们农村。以后总会好起来的。”在这黑洞洞的夜里,犹如看到山中的火把,远远地耀眼。
“那是自然,自然!”对方连忙应和,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想:未必再提卖鹅!
“鹅还是要卖的,”槌正打在鼓上,鼓点还在连续敲打:“我称过了,整整七斤,一块钱一斤,少一个不卖。拿五块钱回来见我,还有两块,你自己知道派什么用场。”敲到最后,那鼓点好象是哭出来的。
三十年夫妻,即使默默无言,也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何况她目前的呜咽,只能为了芳伢,大女二女出门是摆酒的,只有芸芳这个丫头……老妈妈一提这个话头,坤荣就劝她:“她是进城……”这倒反引她发火:“你晓得个屁,十六块半的徒工。”说着就哭,坤荣左劝右劝,她才平和些。
第二天坤荣自然上城去卖鹅。老妈妈先给鹅“取蛋”,果然摸到硬角角的一个。她有点后悔,不过转而一想,还是咬咬牙。她给八个鹅蛋上抹了一点洋红水,连鹅颈也抹得象后刘海。鹅匍在菜篮里也不知出门去干什么,有点默默含羞的样子,好象待嫁的新娘。老妈妈看了一眼,把头别了过去。她跟着老头子送了一程又一程,没有说话,直到快看见城里的宝塔尖,她才停了脚步。
“一块钱一斤呵!”她无力地嘱咐:“鹅毛也值九角呢!”她站着不动,其实她还想数落一番,不是万不得已,给她一只金元宝,她也不卖这只鹅。
“当心点,就说是送人的,要不人家又要说走资本了。”她又追上来小声地嘱咐。
在西门横街上的“黑市桥”,那天真是有点灰蒙蒙的。街面上排着菜篮的队伍,并不整齐;那篮子好象能随风转动,有的往侧巷里钻,有的被提在手里开路。男的大都拉低了鸭舌帽,闷声不响。女的东张西望,惶惶不安。她们越是担心什么,越是没来由地向人诉说担心的内容:
“吓死人的,要完税就完嘛!”
“我是走过这里。”
“送人,哪个是卖的!”
只有街上摆荸荠摊的老太婆仗着她有一张装在塑料套里的小贩卡,成了他们的总管,有时吆喝着:“怕什么,卖不掉的归我!”她的桌子底下,确有两只盛鸡鸭鹅的菜篮。坤荣站在侧巷口头,以便随时进退。
买主急急匆匆地走过,急急匆匆地讨价还价。
“九角。”
“九角?我也有张嘴,不会自己吃?!”
“背出来总是卖的罗!”
这是脾气硬的人的对话。
“卖有卖的难处,买有买的难处。”
“买卖不同心,我要便宜你要贵。”
“九角吧,老伯伯。”
“九角就九角,我不能等,工夫也是铜钱。”
这是君子国里的买卖。不问是硬是软,大都以九角成交。坤荣只听鹅价,别的什么他都不在意。看他的鹅体面,也有不少来问他的,他记着老妈妈的嘱咐,一律绷着脸回答一个“一块”,不过有时声音高些,有时声音小些。人家不能问他鹅蛋的价钱,朝他鹅蛋一望,他就生气:“不卖。”坐在他一旁的小婶婶心里明白他那“一块”和“不卖”的来由。她几次提醒他,不能只是这两句话。意思要他软和一些,讲讲他要卖一块和不卖的来由。这比要他打人还难。他捉摸别人卖九角他怎么能卖一块?要说老妈妈的话是圣旨,他又怕暴露自己在家庭的地位;还有给嫡亲的寄女,怎么只送八只鹅蛋?
街上的菜篮逐渐减少。老头有点焦急,虽然说躲在巷子里吃了老妈妈给他准备的粗饼,太阳偏西了,肚子又在唱空城计。他瞪眼望着,突然看见在他们村上办过学堂的女教师。
“坤荣伯伯是你呀,快到我家吃饭!”老师一把抓住坤荣,还是过去亲昵的样子。看见他篮子里的鹅,放低声音问:“来卖鹅的?”
这时坤荣恨不得自己能有赠送的权利,马上把鹅和蛋都送给这位他一向敬重的老师,可他现在只能有气没力地回答:“是呀。”
老师左右望望,知道他碰到难处,就问卖的什么价钱?
“九角,”他一说出口,不仅自己奇怪,小婶婶也瞪他一眼,他还机械地补充:“七斤。”他要借秤来称,老师拦住了他。她摸遍身上的口袋,只拿出四块三角,要不是坤荣不肯跟她回去,或者他不稀罕这两块钱派用场,他真想溜了。老师把从对门借来的两块头钞票,塞在他的手里。
“真难以为情了,拿你的钱!”坤荣的脸红到颈根。
老师看着篮里还有八只点了红的鹅蛋,猜想他要送份人情,就说:“你送了人情就来,我在水桥背上等你。”
一眶热泪在坤荣眼里打转,他连连摇头,忙说:“多谢你了,我比吃了还好。”他惭愧连这八只鹅蛋也不能送给老师。
等老师走了,小婶婶急忙问他:“你怎么卖九角呢?老妈妈要骂的!”
“我又不能把鹅背回去,你要不说,老妈妈怎么会知道呢?”已经是无可奈何的哀告的声音。
“我不好讲空话,钞票只有六块三角。”
“鹅在路上一泡屎屙了半斤。”他已设想对付老妈妈的盘问,看出小婶婶不以为然,他自己说多了蚀耗的斤两,忙添一句:“一只蛋扯掉四两。”他欣喜自己急中生智,变得聪明起来,小婶婶会心地笑了,看着这老实巴交的聪明人。
天暗下来了,老妈妈望到眼睛发酸才把坤荣盼回来,一把抓住他就说:“死老头子,脚上生了疔疮还是怎么的?”脸上既是恼怒,又是痛惜。
老头子什么也不解释,把两块头钞票裹着的一叠钱交给老妈妈。对方没有伸手来接,也根本不想点数,只是呆呆的看着坤荣篮里的八只鹅蛋。
“你没碰到她?”她指的是芸芳。
“店里店里没有,到她家里,铁将军把门。”
“路上也没看见?”
“她来过啦?”
“这不是,”心软嘴硬的芮伯娘早已泪如雨下,她摊出手里捏着的一张五块头钞票,票票捏在手心里已有一个时辰,捏的要是过去的银洋,上面一定滚烫。她好象拿了卖女儿的钱,抽抽噎噎地说:“十六块半的徒工,第一个月的工资。”
两个知己的老伴,再也不敢提起卖鹅,更不问卖掉的价钱。
三年以后,还是芮家卖鹅。芮伯娘提着两只鹅走在前面,一只大菜篮里面对面的匍着两只鹅,有些嫌窄,不过它们相安无事,还是象两个待嫁的新娘。如今风气大变,它们两个只顾伸长颈脖,一路地看景致。老妈妈喜气洋洋的,穿了新布衫,老早就练着与顾客的对话:
“家庭副业嘛,吃不了兴卖,城里人没处养鹅,街上又没长青草,……”
“价钱呢”,她回头看看一脸笑容的老伴,又自己回答:“人家一块我只卖九角。”
“上街听听行情再说。”老头子已当了三年小队生产参谋,说话跟从前有点两样。
“管它什么行情,我咬定九角就是了。”老妈妈用眼睛扫着老头说。老头摸不清她什么意思,回想三年前自己卖鹅的情景,才哑然失笑。
看见城里的宝塔尖,她又停住了脚步,不过她不再去想从前的情景,只是喜嗞嗞地跟老头发号施令:“喂,老参谋,你先把你的送给芳伢!”所谓“你的”,就是老芮身上背的长柄菜篮,里面有一只白鹅和一只鸡婆,不但白鹅颈上抹了胭脂,连淡黄颜色的鸡婆身上,也是披红着绿;挎在手臂弯里的一篮鸡蛋,个个面孔通红。
“芮参谋什么喜事呀?”村上人故意打趣。
“我们芸芳有喜啦!”老两口同时回答,人们第一次发现:他们的眼睛笑得跟月亮一个模样。
我这个人做小说喜欢画蛇添足,或者叫拖泥带水,这次也不例外,不过所见所演都是事实,不免多写了几句。自然,三年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担心不知在什么地方,至今还有芮坤荣三年前卖鹅的事儿,甚至还有无鹅可卖的农民。要努力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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