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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潘天寿先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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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0-05-28
第5版()
专栏:

怀念潘天寿先生
蔡若虹
三十年代之初,潘天寿先生是上海美专国画系的老师,我是西画系的学生,同在一个学校,但没有见过面。不过潘先生的作品却是常见的。那时候,年轻人看画评画,往往把“喜欢”或“不喜欢”作为导语;而潘先生的画,即使在我们这些学习油画的学生眼里,也常常成为共同喜欢的对象。全国解放后,潘先生的创作数量逐渐增多,艺术的个性特征也更为明显。许多人都喜爱潘先生的作品。到底喜欢它的什么呢?论题材,他并没有什么惊人的创举,无非是树木、花草、泉石……之类。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潘先生描绘的树木、花草、泉石的具体形象,和一般古代画家惯于描绘的有所不同,他画的树木,往往是那种和狂风搏斗以致树干倾斜、枝丫残折,但终于没有倒下的倔强的老树;他画的花草,也往往是那种自生自长、不太惹人注目的闲花野草;他爱画腾空的瀑布,也爱画淌在雨后洼地上的涓涓细流;而更多的在他笔下出现的,却是那既非八面玲珑又不争奇斗异的、十分平板十分憨厚的巨石。的确,潘先生的创作取材,往往是自然风物中容易发现而又容易被人忽视的东西,是一些被古代诗人们称为“野趣”的东西;只要被他那挺拔的构图和苍劲的笔墨稍稍点染,就会从“野趣”之中透露一股勃勃的生气,让你赏心悦目,如有所获。许多人欣赏潘先生的作品,我想大概就是欣赏这种独特的艺术风格的美吧。
从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期,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和潘先生见过几次面,但那不过是极为平常的会面。因为潘先生和我,都属于那种不善于操纵语言、不会从无话中找出话来讲的人,除了握手问好以外,就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有一次是例外,潘先生对我说了许多话。那是哪一年呢?记不清楚了。有一次我到杭州以后,潘先生所在的学校要我向同学们谈谈美术创作问题,记得在我讲话的时候,潘先生坐在我的身旁,我只要一转脸,就能看见他的侧面,我看见他是那么严肃那么认真地在听我讲话。后来,学校里有几位老师邀我到一个地方去喝茶,潘先生也去了。这是一个什么所在呢?简直记不得名称了。只记得是一个拾级而登的高处,有一栋轩窗四敞的亭阁,里面摆着几张饮茶的桌凳。阁外苍山如壁,云天在顶,景色颇为沉郁。潘先生和我同坐一桌,本来旁边还坐了好些人,后来都三三两两到外面看风景去了,只剩下潘先生和我两个。于是,我们就开始了一场断断续续的谈话。潘先生说话并不流畅,可是却有很多精辟的见解,一直到现在我还能够记得。
记得话头是我从艺术的推陈出新讲起的。潘先生认为,绘画上的仿古,只能是技术学习的一个阶段,不能老是“仿”下去。特别是作品的“立意”,古人有古人的“意”,现代人应当有现代人的“意”,“踩着古人的脚印走路,路子就越走越窄”。
潘先生又说:“我总以为‘出新’是出时代之新,时代不同了,你还守着过去时代的东西不放,岂不是抱残守缺……”;接着他又补充一句:“当然,古代画家也有不少是关心祖国的兴亡,关心人民的疾苦的,我以为继承,就是要继承这种好的传统。”
随后话题一转,又转到爱国和五四运动上面来了。潘先生讲了自己的切身体会。由于我听话的能力很差,而潘先生说话又带有浙江的乡土音调,为了让我能够听清他的意思,他常常用不同的字眼来解释同一个意思。例如他说:爱和恨都是“具体的”,都“不是抽象的”,都是“从具体的感性认识出发的”。他说,五四运动能够深入人心,有两个重要的条件:一个是“对卖国的二十一条的恨”,“对欺负我们中国人的洋鬼子的恨”;另一个是“对生我养我的本乡本土的爱”,“对亲人朋友的爱”,“对历史上英雄人物的爱”,“对一山一水一木一石的爱”。他说:“没有这种爱和恨作基础,哪里会爱国呀!”他认为不带着情感作画是不能想象的。他说:“没有感情就没有作画的欲望,没有感情怎么能动笔呀!”
潘先生说:“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往野地里跑,对着山,看半天;对着水,看半天;眼睛在看,心里在想,想那些和山和水有关系的事情。其实,都是人的事情。……我倒是和山水交上了朋友,和花草树木交上了朋友;有时一个人自言自语,人家说,你是在和石头说话吧?我说,石头就是我自家呀!”潘先生说到这里,就很天真地笑了起来。
后来我们又谈到美术教育。潘先生主张课堂教学和课外活动并重。他说:“练笔在课堂,取材在自然,立意在心上(思想)”。潘先生很珍重地告诉我,全国解放以后,有两件事情使他很感动,很钦佩:一件是土地改革,他认为这是“立国之本”;另一件是文艺工作者深入生活,和工农相结合,他认为这是“造艺之本”。潘先生怕我听不懂,他反复地说了两遍,并且用手指连连敲着桌面,说:“这是根本呀,这是根本的根本呀!”
我是多么欣赏潘先生的这些见解。我是相信“情与貌,略相似”的(辛弃疾的名句);听了潘先生的这些见解,我又感到“人与画,全相似”。他就和他画的树木、花草、泉石一样,的确,就象他自己所说的,他就是他故乡雷婆头峰上的一块石头,一块多么朴实、多么纯洁的石头啊!人们常说潘先生的画品很高,我以为画品是从人品中派生出来的。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当我们谈兴正浓的时候,突然一阵凉风从亭阁里穿过,这是山雨欲来的征兆。在外边看风景的都跑来催我们回去,我们不得不结束谈话,起身往坡下走。可能是我走得比较匆忙,曾经有几次落脚不稳的表现。本来是走在我后面的潘先生,马上绕到我旁边说:“让我走在你前面”。那意思是,如果我滑倒了,有他在前面挡住。就这样,一个高大的身影(我认为无论是体形上和品格上都是高大的)就笔直笔直地竖立在我的前面,在风声中,在苍茫的暮色中,我一步一步地跟着他走下去。
谁能料到,这仅有的一次聚首交谈,竟成了永别!
我听见潘先生逝世的消息很迟,是在粉碎
“四人帮”一年之后。一位从杭州来的朋友又告诉我潘先生逝世以前的情况:是非颠倒的诬蔑,无尽止的凌辱,作品被抢劫一空,病重时不给医药……,使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人走后,我把房门掩上,把窗帘拉上,一个人埋头在哀思冥想之中;我想起他的作品,想起他的言论,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我甚至想象他在受凌辱受迫害时的情景。我还想到临别之前他说的那句话:“让我走在你前面”。的确,潘先生是勇敢地走在我的前面了。那么,走在他后面的我们又应该做些什么呢?潘先生是爱护青年的;而现在,愿意学画的青年特别多,他们都热衷于技术上的百花齐放,却很少注意到精神园地上的荒芜。于是我想,当林彪、“四人帮”的遗毒未净的时候,要不要建议在新写的美术概论中添上一章,标题是:“论画品与人品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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