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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和我过节日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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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0-06-07
第5版()
专栏:

爷爷和我过节日
任大霖
我的爷爷名叫朱一夫。他跟人家介绍自己的名字时,总是说:“撇未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一夫。”我在小说里看到过“一夫当关”这句话,那是说守卫险要关卡的武士。可我爷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除了一支笔,什么武器也不会使,他能守什么“关”呵!仔细一想,爷爷是编辑,他守的是“文字关”。每每在深夜,我睡了一觉醒来,还看到爷爷伏在桌上通读校样。他取下了近视眼镜,眯缝着布满皱纹的老眼,脸儿紧贴着校样,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读呵,读呵,连一个颠倒了的标点也逃不过他的眼睛。那种严肃专注的神情,倒确实有点象一个守卫关卡的老战士呢。
爷爷做编辑已经有整整四十年了。在一本发黄的照相簿上,我曾看到他四十年前刚进商务印书馆当编辑
时拍的一张照片,穿着长衫,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可现在呢,完全成了另一副样子,头发差不多掉光了,只有耳朵旁还留着几根,两腮倒长满了花白的胡子,背也有点驼了。这模样,真有点儿象《安徒生童话》插图中的老鞋匠。
爷爷虽然做了四十年的编辑,他编的书可以摆满一只大书柜,他“发掘”出来的作者,有的已经成了全国著名的作家;但他自己,仍然跟四十年前一样,是一个普通的编辑。在我们学校里,有些同学常常喜欢比谁的家长“有办法”,有的同学爷爷是局长,有的同学爸爸在国外,有的同学家里有“彩电”……我可一声不吭,怎么比也比不过人家呀!比职务大小吧,“编辑”算老几?比“办法多”吧,爷爷可是个最没“办法”的人。别的不说,就说电视机,到现在,我们家连一只九吋的都没有。弄不到
“票”呀!每到晚上,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都响起了美妙的电影插曲,电视开场了!就我们家只好拿只半导体听听“新闻联播”节目。爷爷怕我“馋”,就安慰我说:“小豆子,别急,下个月单位里就要摸彩了。我争取摸一张十二吋的。”其实,我早就打听过了,爷爷单位里一个季度还不定能不能来两张票,排队登记的人倒有四十多,等爷爷摸到彩,可能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老实说,连小菜场卖鱼的小贾叔叔也比我爷爷有办法,他已经搞到了一架十二吋的。他常叫我去看电视,还充满同情地说:“唉,只怪你爷爷太‘寿’了,干他那一行的,也不是没有路子,可就得会想办法。小豆子,叫你爷爷多弄几本《福尔摩斯》、《基度山》来,我给你们找朋友想办法去!”我回去对爷爷一说,被爷爷“训”了一顿,从此以后,再也不许我到小贾家里去看电视了。
爷爷虽然没有“办法”,但上门来找他的人倒不少。这些人的包里总是装着厚厚一大堆稿子,来请爷爷帮助。有的人深更半夜了,还坐着给爷爷讲“构思”什么的。我们家屋子挤,一共只有十二个平方米,这些人一讲“构思”,我、奶奶、小姨就只好全陪着听。你总不能让客人坐着,你在边上呼呼睡觉吧?有时候,我困极了,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我小姨也大声大气地打着呵欠,可爷爷从来不对客人表示厌倦,总是精神奕奕地听着,完了还给人家提出具体意见。奶奶常问爷爷:“这些人干吗不在工作时间到单位里找你去?”爷爷说:“工作时间,找我的人可更多啦。这些青年人需要帮助,我累些不要紧,多出些好书,多出些作者,意义可大哩。”我记得有个姓方的青年工人,给爷爷送来一大部稿子,总有那么三四十万字吧,爷爷花了三个星期的业余时间,仔细读完了,跟方叔叔整整谈了三个晚上。几个月后,稿子改好了,爷爷又帮他修改。方叔叔成了我家的常客。过了一年,书印出来了,是部挺受欢迎的长篇小说,报上登了推荐文章,电台也播送了,方叔叔成了个著名的作家,到北京去参加什么创作座谈会。这以后,他就不再到我家来了(谢天谢地,晚上倒清静了不少)。听爷爷说,方叔叔现在正在电影厂改写电影剧本,同时有几个出版社、刊物请他写稿,挺忙的。爷爷除了把方叔叔赠送的样书放进书柜之外,跟别的人什么也没说起,好象根本就把这回事忘了似的。
听奶奶说,爷爷一生的精力就是这样花掉的。他年轻时,自己也爱写个小说什么的,好些刊物都登过他的作品,还出过一本集子呢。可后来,他把主要的精力都花在别人写的作品上了,自己就不再写小说了。即使他想写,也没时间呵。他常常说,他也有个题材,等退休了,准备写部小说。但又叹着气说:“不过,到那时怕没有精力写了。”
我爷爷就是这么一个人。
“六一”国际儿童节快到了。这天市里要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和游园会,节目精采得不得了。可是,我们学校只分到五张票,我们少先队的大队干部还不一定能去,我这个小队长,更别想啦。
晚上爷爷下班回来,笑嘻嘻地对我说:“小豆子,你不是总说爷爷没有办法吗?这一回,我可要让你高兴高兴啦。瞧,这是什么?”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印得挺神气的“请柬”来。
我一看,是全市庆祝国际儿童节游园大会的请柬,上面写着:可带儿童一人入场。我不觉高兴得蹦了起来,把请柬捧在胸前,叫着:“带我去,爷爷!带我去,爷爷!”
爷爷笑道:“傻瓜,不带你还带谁呀!这一下该满意了吧,可别到同学那儿去吹。”原来,爷爷这张请柬是他们编辑室全体同志一致让给他去的,因为最近他刚编好了一部七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接连几个星期天没休息,同志们要他去疏散一下精神,欣赏一下精采节目,跟“祖国的花朵”一道欢乐一番。爷爷听说那天有隆重的少先队仪式,有名演员的精采表演,还有刚出国回来的儿童歌舞,便欣然接受了同志们的好意。
“六一”那天,爷爷带着我很早便出门了。爷爷穿着整洁的中山装,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还戴上了一顶米黄色的新帽子,显得年轻了十岁。我穿了白衬衣、蓝裤子,挂上了刚洗净的红领巾,也戴了顶帆布帽子。一老一小来到大会场所,爷爷拿出请柬,门口的纠察很客气地让我们进去。
呵,公园里五彩缤纷,一片欢乐景象。到处是鲜花、彩旗,到处是有趣的游艺活动场所,到处是“红领巾”,到处是歌声笑语。我简直头昏眼花,不知道看什么玩什么好,爷爷也摇头咋舌地说:“真是盛况空前,盛况空前!”
我们先在各处看了一下,发现演出的舞台就有三四处。爷爷碰到少年宫的一个熟人,那人告诉我们,“一号台”是中心会场,等会儿有正式的大会,首长和著名人物与大家见面,节目也最精采。我们赶紧找到“一号台”,果真这儿的舞台和场地特别大,但纠察也特别多,周围还拴着绳子。爷爷凭着有请柬,便领我进了场子,找座位坐了下来。刚坐定,一个纠察走过来,很不客气地说:“喂,别坐这儿,这儿是来宾席。”
爷爷说:“我有请柬。”说着拿出请柬来给纠察看。
谁知纠察连正眼儿也没瞧一下,就显出轻视的神气说:“你这是一般的入场请柬,没用。这儿是给来宾坐的,喏,他们的请柬是红色的,那才是真正的请柬。”
爷爷瞧瞧人家的红请柬,又瞧瞧自己的白请柬,自言自语地说:“怪咧,连请柬也分档呀,这儿不明明写着‘敬请光临’吗。”
纠察不耐烦地说:“你研究请柬也没用,反正白纸印的不能坐这儿。到后边草地上去坐吧,等会儿人一多连草地也坐不成。”
爷爷只好拉着我坐到后边草地上去。幸亏碰到一个摄影记者是爷爷单位美术组的,他看爷爷坐地上有困难,便把工作用的小凳借给爷爷。我们总算坐定下来。
这时,一队队少先队员陆续进场来了。来宾席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胸前挂着红绸条,印着“来宾”两个金字,大概是首长、科学家、演员、作家……他们由纠察陪着,从我们身旁走过,坐到前面去。这时,我忽然发现过去常来我家的那个方叔叔,也挂着红绸条,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我赶紧拉拉爷爷,爷爷也早就看到了,但没有跟他打招呼。方叔叔大概没瞧见我们,由纠察陪着,坐到台前去了。
大会还没开始,我东张西望,忽然看到草地旁边长着一丛丛绿色细长的植物,象一支支鞭子似的。我问爷爷那是什么花,爷爷说是迎春。“那就是迎春呵,怎么不开花呢?”我问。
“早开过,谢了。迎春是在早春开花的,现在已经是初夏了。”爷爷说。
“那怎么小说上写着,上海解放那天,迎春盛开,一片金黄。上海解放不是五月下旬了吗?”我说。我看小说就爱挖根究底。
“哪本小说?”爷爷问。
“就是前几天晚上你带回家来看的那本校样,我偷偷看过几章。”
“真的,没记错?”爷爷看着我严肃地问。
“我记得很清楚,在最后一章,叫……叫‘迎接解放’是这样写的。”我肯定地说。
爷爷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最后一章,我怎么没印象呢?……也许,是作者在初校样上加进去的?……五月下旬,迎春盛开,这可不妥当呵。我通读时疏忽了,疏忽了……”
会场上非常活跃,这儿那儿响起欢乐的歌声。摄影记者到处奔走,抢拍有趣的镜头。突然,“啪”的一声,一只大气球被太阳晒得爆烈了,引起了孩子们一阵笑声。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孩子,和几个中国少先队员挨着肩在看一本画报,被摄影记者发现了,马上被包围起来,相机“咔嚓”地响。大会快开始了,舞台后面影影绰绰地看到花花绿绿的小演员走来走去。我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一切,早就把什么“迎春”给忘了。
突然,爷爷站起来对我说:“小豆子,你坐在这儿别走开,我去打个电话。”
“什么电话呀,等会儿去打嘛!”我抓住爷爷不放。
“好孩子,等会儿打可不行。那校样今天要付型。我得马上跟印刷厂联系一下。”
“爷爷算了嘛,管它迎春迎夏,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大会马上要开始了,放和平鸽,放气球,出旗仪式,多好看!电话等会再去打嘛!”
“不行,孩子,一部小说一印就是几十万册,怎么能让它出现知识性的错误呢?就是一个标点用错了,也得及时改过来。爷爷要是现在不去打电话,也是坐不住的。好孩子,放我走吧!”
我真懊悔不该说什么“迎春”,可拗不过爷爷,只好让他走了。“爷爷,快点回来呵!”
爷爷走了。大会开始,数不清的和平鸽飞向天空,数不清的五彩气球飘向云端,队鼓响,队号鸣,庄严的出旗仪式,感动得我泪水在眼眶里转,心里不停地响着嘹亮的呼号:“时刻准备着!”
要是爷爷不去打电话,那有多好呵,爷爷也一定会感动得流泪的!
等爷爷打好电话回来,演出已经开始。第一个节目就精采得不得了,几队赤膊的孩子,在草原上比赛摔跤,那有趣的样儿真把我笑死了。接下去是孔雀舞,几个小姑娘扮成孔雀,跳得真优美。可爷爷只看了三分钟,等小孔雀一下去,爷爷也站了起来,“小豆子,我先走了,到印刷厂去。你看完了自己回家去吧。”
“爷爷,你,你干嘛?”我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这么好看的节目,你不看?等下还有日本小朋友唱歌呢!”
“不行哪,孩子,刚才打通了电话,问了下,这本书印刷厂等着打纸型,付印,我得赶去把后面几章再通读一遍,一分钟也不能耽搁。”爷爷说着,急匆匆地走了。
这一天的节目真是精采极了,可是我心里总有点怏怏不乐,好象缺少了点什么似的。缺少什么?就是爷爷没坐在我边上。说老实话,我边看演出,边想着爷爷,我真有点可怜他。爷爷啊,爷爷,你也太辛苦啦!整天整天的忙,星期日人家都休息,你总是捧着部稿子,或者跟作者谈话,今天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跟小朋友一道过个欢乐的节日,可又偏偏出了这么件事。唉,我真懊悔,不该说那要命的“迎春”什么的……我还想,那小说的作者也许现在都坐在台上呢,他随便加上这么几个字,害我爷爷连节目也看不成,他自己可能还不知道呢。
节目演完了。我心中牵挂爷爷,没去玩那些游艺,就回家了。吃了午饭,我就到印刷厂去找爷爷,奶奶还让我给他带了几只肉包子去。奶奶说,爷爷可能又把午饭给忘了。
我在印刷厂排字车间的一个角落里找到爷爷时,已经快两点了,爷爷真的把中饭给忘了。他坐在用木箱叠起来的桌子旁,抓起一只包子咬了一口,边吃边看校样,好象世界上除了面前的这本校样,别的什么也不存在。我心里不觉想起他的话:“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校样终于看完,等工人打出了新的清样,他又把改正的字一个个仔细核对一遍,这才放心地对我说:“昨天看校样时,来了两个作者,跟他们交谈了一会,后面几章看的不仔细,就交给印刷厂了。今天又仔细通读了一遍,除了‘迎春’的问题,还发现了一个错字呢!”唉!爷爷在这儿,看了老半天,又找到一个错字,就这么高兴。我一篇作文就被老师“捉”出八个错字呢。跟爷爷比,我真有点难为情。
爷爷和我一道回家。走在路上,我又看看他的样子:今天刚换上的那套整洁的中山装,前襟和袖管沾上了好些油墨,变得龌龌龊龊了。新帽子也褶皱了。早上刮过的络腮胡子,须根已经冒了出来,青黑的一片。爷爷早上出门时“减掉”了十岁年纪,现在又“添”了上去,显得是那样的苍老,可又是那样的亲切可爱。
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一队幼儿园的小朋友,他们穿着节日的花衫裙,戴着鸟冠、兔冠,脸儿擦得红扑扑的,互相拉着衣襟,挤挤挨挨地走着。走过我们面前时,爷爷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孩子的脸,有的孩子吃吃地笑了,有的孩子抬起头来,懂事地叫道:“爷爷好!”于是所有的孩子都叫了起来:“爷爷好!爷爷好……”就象春天早晨树林里的小鸟。
爷爷笑了,笑得是那样舒畅,好象一天来的疲劳全部消失了——爷爷就这样跟我度过了欢乐的节日。
插图:关景宇(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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