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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的眷恋〔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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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0-07-05
第5版()
专栏:

故土的眷恋〔短篇小说〕
叶文玲
小镇上传消息,真比电报还快。这不,我人还没到长塘,一路上碰见的人,都向我打听“博士”陈侃宗要走的事。没等我点头,问话的人竟直摇头叹息:唉唉,塘浅养不住大鱼啊!
倒不是跑了的鱼儿大。老人们最讲实在,远的不说,看看房梁上悬的明晃晃的沼气灯,瞅瞅院子里架着的太阳灶,老倌子们哪天不摸着胡子念叨几遍:要是后生子都象侃宗这般肯动脑筋,上天勾月亮也不难!
老婆婆们更是动情。事情还没最后定盘,在河埠头洗衣服的长脚五娘她们,就左一掌右一掌的抹红了眼圈,“你跟侃宗好,就不能留住他别走嘛?这孩子从小没爹娘,好歹是左邻右舍眼皮底下长大的!不是我们女人家见识短,别人的龙巢再好,总不及自己的狗窝舒心!真的哩,山高水远的,到老了就晓得了……”
后生们的泪珠子值钱,他们虽没象老人们那样絮叨,唏嘘,可是,一个个欲言又止的神情,不无羞惭的脸色,都说明了对“博士”侃宗的将要离去,心里也是酸酸的。可不是么,当初人们叫侃宗“博士”,玩笑中有点讽刺的意味;因为他个儿瘦高,背又有点驼,走路喜欢倒背两手,一说话就要用一根指头推推那总是往下滑的眼镜。这一切,很象早年漫画上的一幅博士肖像。不知谁一叫开头,大家都跟着叫。谁知,人家不是黄铜是真金!看着傻不愣登,整日里东忖西想,真是头发梢梢都成了空心的!这些年,要说艰辛、苦难,他经历过不少,可是灯里有油能点亮,人家硬是干出了名堂!时来运转,福气来了门板也隔不住,半天云外忽又飞来个好消息——他那在新加坡经商的姑母年事已高,膝下无儿无女,只侃宗这么个亲侄子,她申请让侃宗去继承遗产,已得到批准,正住在县宾馆等着他一起走呢。按政策,依人情,侃宗都可以走。
说实在的,我心里那股怅怅的滋味比谁都甚。为什么?我跟侃宗是一张桌子傍坐了好几年的同窗好友。我还记得,在学校时,侃宗就顶出名,一是功课好出名,莫看他穿着寒伧,老师一见他就眉开眼笑;二是老实出名,老实得使有些调皮同学有事没事的总要逗弄逗弄他:在他头发上放根草,在他脊梁上贴纸条……每逢这时候,粗鲁耿直的我,就忍不住摩拳撸袖地要去充当他的卫士,而分明吃了亏的侃宗,反倒结结巴巴地拉着我:“别,别这样嘛!不痛又不痒,碍什么事?”真是教人又气又疼!
陈侃宗中学毕业后回镇上当了小学教师,一当就是二十年;而我却参了军,转业后在县里当了干部。虽然县城跟镇上相隔几十里,可是稀稀疏疏的断不了见面。侃宗的大事小事,倒霉走运,喜怒哀乐,我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这几年又一同经历了许多坎坷曲折,更有一粒米也要咬断吃的情份。眼看他就要走了,端的“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呢!
想是这么想,我却不能劝,也不能拦。我是在“侨办”工作的,哪能不为侨胞的利益、愿望着想呢!
到底哪天走,就等侃宗今晚一句话了。我急匆匆地从县里赶到镇上,也就为了完成这个任务。
到“博士”侃宗的家,得沿着绕镇的小河,走到尽西头。长塘镇这几年没少盖新房,可侃宗却还住着他爹传下的一间单面坡畚斗式小屋。屋是旧的,房是窄的,原先连个窗户也没有,门又偏偏朝西,因此,三伏天的太阳特别能让
“博士”充分享受蒸气浴和日光浴。让房子转个身,掉个向?不可能。扯着东家连着西家,长塘镇一寸地皮一寸金,兴土木这号事,决非一个当小学教师的侃宗所能做到的。“博士”傻就傻在这里:挤窄也好,蒸热也好,他不理会,有时还没头没脑当着许多人夸耀说:“别看我那屋子没窗门,朝西,凡事在人动脑筋,只要把门开得大大的,东方不亮西方亮,家里照样明堂堂!”
他说的是实话。可这话不该在公元1965年说呀!就因为第二年还有人记得他这句“西方亮”,那只每月能领390毛的饭碗差点被敲掉。
尝到了说实话的滋味,照说该接受教训了吧!不,他这个人,该忘的没有忘,不该忘的却总记不住。不久,他又寻了张梯子,架到房顶,三下五除二地揭掉屋顶上二七一十四张瓦,开了个天窗。也许是为了证明“凡事在人动脑筋”这个立论的正确性,第二天,他就又乐呵呵地去告诉别人:“人就是要动脑筋,通过开这个天窗,我对‘穷则思变’这句话,有了深刻的认识。”这段话比较玄乎,不过,“穷则思变”的出处,却是无可非议的。因此,听的人也就不甚了然而不了了之,侃宗也就免尝了第二回滋味。
由于这个天窗的创造、启发,“博士”的脑筋动得更欢了——他忽然对观察天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晚上,备完课,改完作业,他都要先上镇外的海滩头走一圈,回来就爬在梯子上,两眼定定地观望天空,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当时,他那在世的体弱多病的妻子银娣,总是哭笑不得地靠在枕头上,一边喘一边说:“你是何苦来?眼下这个世道,就算你有能耐摘来星星,又有谁稀罕?”
“博士”不应声,照旧一个时辰接一个时辰地看。但听得银娣气喘声越来越粗,他便慌忙爬下梯子,一边替她掖着被头,一边轻声地劝:“医书上说,忧伤脾,郁伤肝,你怎么老记不住嘛!还有,你刚才那个说法也不科学,星星是不可能摘来的,但是,发现一颗新星,却是天文爱好者努力追求的目标。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凡事就看你肯不肯动脑筋,人只要肯动脑筋,总会有好结果……”
银娣识字少,更不懂科学,听了这番话,除了喘气,只有叹气。
侃宗好动脑筋,还真有了好结果。他虽没摘来星星,却引来了太阳——这太阳灶和沼气灶等等,虽然不是他发明的,可在我们这山头海角的长塘镇,在没人指导和资助的情况下,千辛万苦地搞成功,自费做出样板,苦口婆心地推广出去,教这些缺少科学知识而又固执的小镇人敬服,相信沼气做的饭一点也不臭,吃了在太阳灶上炒的菜不会得癌症,却也费了“博士”不少心力。等到缺柴少煤的人家受益不浅而众口一词地赞扬侃宗时,他的妻子银娣已经离开了人世……
说怪不怪,在那些黑白都颠倒了的年月,“博士”的脑筋动得越多,苦头越吃得足,好心没得好报。
最叫人哭笑不得的是:有一次,“群众专政办公室”的人向我透信:“博士”有纠集反革命集团的嫌疑。据人揭发,一、他平均每月要在邮局购买七、八十张邮票,寄出六七十、七八十封信。说投稿,从没见报纸、刊物发他的文章。二、他平均每月收到的信件也近似这么多。来信人一不是某某编辑部,也不是什么单位,尽是张三李四王五等等私人信件。一个小镇人怎么和全国各地都有联系?准有鬼!三、经常在海滩头晃晃悠悠;四、他有海外关系。结论是:他很可能叛国投敌。
我一听这个消息,大吃一惊。五黄六月的天气,捏出了两手冷汗,苦于不能告诉他。幸好,在“截获”了一批来往信件、经过周密的检查以后,终于发现——原来是一群天文迷们在互通情报,交流经验心得。我石头落地,当下拔起两腿,飞奔到他家。
当我一头热汗跑进门时,却见这位穿着裤衩光着膀子的“博士”,正一如既往聚精会神地伏在桌上给人写信。见我去了,只点点头,咧咧嘴,一动不动的连屁股也不抬。再不拘礼节也不能如此怠慢人呀!我哇哇叫着去摇他的肩膀,他却慌得连连摆手,叫我当心。我低头一看,真见鬼!原来这老兄的两只脚,插在桌下的两个坛子里!
这是做什么呀?当看到他脊梁上那小溪般流淌着的汗水,一听周围起码有三百只蚊子组成的合唱队,我恍然大悟了:在只能穿裤衩又没有电风扇的小屋里,要做点事,或写信、读书,不让蚊子咬,就只好两脚插坛子!我禁不住开起玩笑:哎哟哟,象这般惊人的发明,连爱迪生都要自叹不如了。
别看“博士”在与天文迷们通信买邮票上可以毫不吝啬耗去他每月工资的六分之一强,平时对自己却克扣得要命哩!特别是银娣殁了后,镇北小菜场的那些菜蔬、鱼鲜的老卖家都说,从来没见“博士”来光顾过一分钱,只有酱油店的老王矢口否认“博士”是一个不舍得花钱的人——那次,他一下就买走了五斤盐,捎带还在门口以一元三角钱的高价,买走了一个乡下人的一斤芝麻……
这事我完全相信。因为听人家说,我也就想起,有次曾模模糊糊地听得“博士”以十分兴奋的口气告诉我最近动脑筋的又一个成果:有一种菜,味道很香,营养价值也高,制做简单,又不易坏,做一次可以吃好多天,而且价格十分便宜……
“博士”是如此爱动脑筋,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在他爱上天文学以前,银娣的多病,促使他对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花了一个月的工资,在一个旧书摊上买了一部《本草纲目》。他怕经常翻摸,把这部宝书弄坏,用锲而不舍的劲头,花了一年零一个月的空暇时间,用切得整整齐齐的有光纸抄出一套,钉成几大本。除了里边的药草画得不十分毕肖外,可以说字字工整,半个错字都找不出来。他把原书包上了封皮珍藏起来,拿着抄本读啊,钻研啊……不幸的是,一阵“抄家”风,把“博士”那包着封皮的“珍品”和呕心沥血抄成的手抄本,统统刮进了火焰山。损失且不说,“博士”还因此蒙受了不白之冤:被诬陷为传抄黄色书籍,蹲了整整一个月的学习班。
唉,发生在“博士”身上的这些不幸的“轶事”,真可以编本《笑林广记》。
俱往矣!……现在,即将展现在
“博士”眼前的,是优越的物质条件,舒适的生活环境……这个为眼下不少年轻人所艳羡的机遇,“博士”自然不会放弃的。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进门,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的“博士”,朝我点点头,笑笑,不以为然地说:“见鬼,连你也当我真要走?实话告诉你吧,要我离开长塘镇,除非潮水不涨了!”
我愣了。下意识地看了看他的脚下——脚当然不是插在坛子里。我也真是,竟忘了现在已是1980年,1980年的春天!
“唉呀呀,都说知己莫如友,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思么?再说一遍:要我离开这儿,除非潮水不涨了!”
我还是愣着。侃宗用这样的“豪言壮语”表达自己的决心,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先不说这些。伙计,你得先祝贺祝贺我:十三年的脑筋没有白动——我的心愿有可能实现了!”他狂喜地摇着从桌上拿起的一封信,那眼光,充满了幸福和喜悦。
“你看看这是哪儿来的信!”他把一封信举到我的鼻子底下,我一看,是省科委来的。
“博士”连连推着鼻梁上的眼镜,一边乐不可支地说:“省科委肯定了我的关于在我们长塘镇的白龙滩搞潮汐发电的设想,研究了我给他们寄去的观察记录,说我这个设想和科委的一项研究项目相符合。不久,他们将派专人来和我联系……”我眼前忽然再现了前些年他爬上屋顶,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观察天象和夜深人静独自到海滩头“赏月”的情景。我的心腾地热了,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位相交二十余年的同窗好友,我忽然发现:过去我并不真正了解这位老友。
“那么,你姑母这一头……”我记起了自己的使命,“你怎么说服她呢?”
“唔……对了,你来了,我们一块来动动这个脑筋。前几天当着姑母的面,我没有挑明,实际上我想了好几天了,昨夜,我又翻了好几本书,抄出了古今中外的许多仁人志士报效国家的壮举,你知道,我姑母特别愿意听故事,我一定能说动她的……说实在的,她要真爱我,为我着想,就不应该让我跟她当什么芳华饭店的老板,而是全力支持我,在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家乡,当个……当个名副其实的博士!哈哈,伙计、你不觉得我狂妄吧?俗话说,子不嫌母丑,祖国再穷、家乡再落后,但总是生我养我的亲娘、故土,我怎能不眷恋!何况我们又有了今天!今天虽然还不很美妙,但如果人人都不动脑筋去改造它,怎么会有美好的明天?我们又怎么配称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侃宗动情地说着,忽然摘下眼镜,用一片纸头揩拭起来。
我又一次呆住了,自认口才还可以的我,竟说不出一句话。
“哎,你发什么呆?快帮我看看,我抄的这些小故事行不行?昨夜,我一边抄一边已经记熟了,等会,我你一块去见姑母,我就一则一则地说给她听!你看行不行?你先看看……”“博士”果真把桌角的一叠抄着工工整整字迹的纸头递了过来,我仔细一看,头一则就是《李四光》。
我默默地读着,心怦怦跳着,眼前忽然模糊起来,用手一抹,却抹了一手湿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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