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桐花开 [复制链接]

第5版()
专栏：

海桐花开
薛尔康
春天，花的节日，花的聚会。
当春神的使者——梅，最早把花讯捎到人间的时候，兰花便象一位深闺小姐躲在绿帘般的草叶里偷窥春景；白玉兰端出了洁白酒盏，邀你尝一杯春天的琼浆；烂漫的桃花红遍山野，使你感到春天的妩媚……这时，也许不会有人注意到不登大雅之堂的海桐，它那终年绿得发亮的叶簇间，正慢慢地绣出蜜白色的小花。那花朵虽无娇姿媚态，却朴实玲珑；那香馨虽为文人雅士不齿，却浓郁刚烈。何止是花香，随手折下一根枝丫一闻，竟也是香的！海桐的一树香气远远地就能闻到，仿佛在向人们提醒它的存在。然而，人们对流俗的海桐是不介意的，甚至被编撰花经的园艺家遗忘。它的命运，除在有些庭园中聊供观赏外，只是象黄杨一样，作编篱之用。
我却爱海桐的纯朴忠实，坚毅忍耐。它不娇生惯养，山野旷地随处为家；也不懂卖弄风姿，说它是花还不如说是树；更不计较世人的冷遇，照例吐出满树浓香，决不羞羞答答，故作多情。这不是一种很高尚的品质么？
不久，我对海桐的感情却由偏爱变成憎恶了！
当年，工厂门口两棵亭亭圆盖的海桐开出了满梢白花，那浓烈触鼻的花香随风飘逸四野。正是放蜂时节，铁路沿线堆满北来的蜂箱。受了海桐花香的诱惑，大群大群的蜜蜂拥来了，犹如一片片金黄色的飘飞的云朵。蜂群在空中缭绕，把树冠团团围住，为这意外的觅获激动着，喧闹着；它们吸吮着花蜜，嘤嘤嗡嗡地合唱起一支欢乐的歌。我正进厂上班，见此景象，不禁情思沸腾，从心底祝愿道：勤勉而可爱的小生命呀，尽情采撷吧。一切生活的酿造者，是都该象你们那样以整个生命去求索的呵！傍晚，当我再从海桐树旁经过的时候，不由震惊了：地上成片成片地躺着死去的蜜蜂。行人踏过它们的尸体，发出淅淅嗡嗡的声响。这是多么悲惨的景象呀，叫人心碎！
奇香的海桐花原来是有毒的？！
善良的蜜蜂呀，你们怀着酿造甜蜜生活的美好愿望飞进大千世界，只知道听从花的召唤，埋头撷采，此外没有别的幸福和乐趣。然而，命运却在设置险恶的陷阱了！望着满地的死蜂，我不由嘘叹起来：你们是纯洁的，唯因为纯洁才显得无知；你们是天真的，唯因为天真才显得盲目。你们有不变的信仰，不竭的热情，但生活是复杂的……你们不幸死了，因为你们是蜜蜂。那些营营苟活的苍蝇和惹花弄草的粉蝶是不会遭此横祸的，它们的翅膀只为自己飞翔；而你们，此刻虽不能再次振翅起飞，却用残酷的死启迪了人们：香花未必有花蜜！
回家后，整个晚上我是在抑郁中度过的。我联想得很多，夜半梦中还看见满地的死蜂。谁知道，第二天旧景重现，一早又有千百只蜜蜂拥来采蜜，傍晚成片地在海桐树下死去，能扫起几畚箕。难道这些小生命不懂得吸取教训么？我不由痛苦地沉吟起来……
几天后，我特地去拜访了一位颇有经验的园艺师。他听我讲了上述的亲眼目睹的事以后，抚掌大笑起来，把我领到院中一棵高约丈余的海桐树旁说：“这是一个大冤案，海桐是没有毒的！它五月开花，花谢后就结出指头般大小的果实，入秋后实熟裂开，内有多数红子，殷实可爱，鸟儿最喜啄食了。”也真使我大惑不解，那两棵海桐树确实戕害过无数无辜的生命呀！不管怎样，每从厂门口经过，我仍向它们投以鄙夷和憎恶的一瞥。
这桩疑案在我心里悬了很久。一个偶然机会，我终于恍悟了。那天，我翻开报纸，被报角一则科学知识吸引。原来，与夹竹桃能吸收二氧化硫，刺槐、女贞能吸收氟化氢一样，海桐也能吸收空气中的有毒烟雾。那两棵海桐定是吸收了附近化工厂排出的毒尘，才招致了蜜蜂家族的大悲剧！这场惨案的始末竟是这样恍惚迷离、奇特曲折。在我们经历过的和正在经历的生活道路上，这类事不是也屡见不鲜么？生活中，有不少引人渴念的美好事物，因它们是新鲜的而使人陌生，因他们陌生而一旦被毒雾污染就不易察觉。看来貌似，实已神离，使那些热切的追求者们陷入痛苦，甚至是追悔莫及的不幸。是的，要探索人生的真谛，从中酿出生活的蜜来，只有蜜蜂那一双勤奋的翅膀是不够的，还必须有灵敏的辨识，深沉的思索……
五月春深，繁花似潮。工厂大门口那两棵海桐又开出满树小白花了，仿佛是春天的花潮翻起的一片白沫。哦，我真想变作一只蜜蜂，整日价嗡嗡地在它的上空盘旋，去拦截和告诫我的同伴：这里没有花露！振翅飞到浩渺的春光里去吧，那里百花璀璨，大气芬芳，能采到真正的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