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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佛的故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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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0-07-12
第5版()
专栏:

活佛的故事〔短篇小说〕
玛拉沁夫(蒙古族)
我的故乡,叫白音浩特村,那是我们旗王爷府所在地。我在那里度过了“金色的童年”——它被罩在带有几分朦胧、遥远的神秘色彩里,使人眷恋、神往。
我家的邻居,是特古斯喇嘛。按说喇嘛是不能结婚的。可是特古斯喇嘛不但成家,而且还生儿育女,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其中的原由。
特古斯喇嘛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哈森加卜,老二叫嘎尔赫,老三叫玛拉哈。玛拉哈跟我同岁。我们从牙牙学语时就在门前沙土堆上光着屁股一起玩耍,到了我们都穿上开裆裤的岁数时,我们俩已经是形影不离的小伙伴了。
小玛拉哈,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圆脸蛋,高鼻梁,一脑袋乌黑、卷曲的头发,挺俊气的。只是耳朵长得老长,真难看,可老人们说,那是“佛相”,有福气。啥叫福气?我说不太明白。反正那时他比我聪明、能干、胆又大,我很佩服他。
我家很穷困,他家稍微宽裕一些。大约六岁那年春天,我们那里闹饥荒,除了王府和几户“巴彦”(财主)之外,家家没吃的。一天晚上,小玛拉哈跑来叫我:“拿上筐,咱们爬树撸榆钱儿去!”
“黑灯半夜的,上哪儿?”
“去王府前面大草甸子上,爬那几棵大榆树!”
我一听,吓了一跳,忙说:“那是几棵神树,你没看见人们年年给它磕头吗?谁敢爬上去?王爷知道了,会砍断咱们的腿哩!”
他一摆手,说:“嗐!什么神树?谁见过神?你见过?”
我摇了摇小光头。
“那就走吧,趁着月亮还没出来,咱们快爬,快撸!”他说。
榆树钱儿拌上糠面蒸熟,可好吃呢。特别是在饥荒年月,那是穷人难得的美餐。我一想到明儿个家里还没有下锅米,就壮起胆子,拿上筐子,跟着他一路小跑,来到了王府前面的大草甸子上。
小玛拉哈真鬼!看见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头老花牛抻着脖子在吃草,他叫我跟他一样俯卧在草地上,象蛤蟆似的向老花牛慢慢爬过去。起初我不明白他的用意,后来当他用一根树枝赶着老黄牛,让它挡住我们的身影,向那几棵神树走去时,我才恍然省悟,他这是为了不叫王府炮台上的岗哨发现我们。老花牛真听话,用它那巨大的身躯掩护着我们,把我们送到一棵大神树下,尔后摇摆着长长的尾巴,悠然地走到一旁吃草去了。
那棵大神树,在深夜里越发显得黑森森,晃悠悠,挺瘆人的!我正站在那儿发呆时,小玛拉哈早已象马猴儿般灵巧地爬上了树干。我也赶紧上树。那可真是一棵神树,在这样干旱年月,它依然枝繁叶茂。不大一会儿,我们俩撸下满满两大筐榆钱儿。这时,又红又大的月亮,从东天边升了起来,显得那样温柔、神秘、含情脉脉。我和玛拉哈都被月亮初升的迷人壮观景象吸引住了。我们小心地把装满榆钱儿的筐子,挂在树杈上,从高高的神树上,开心地不住向满面笑容的月亮招手……
月亮升高了,大草滩上撒满了它的银辉。我忽然想起回家的事来,焦急地问玛拉哈:“喂!月亮这么亮,咱们怎么逃出草滩去呀?”
“还得求老花牛帮忙呗!”
一逃出大草滩,我们把两筐榆钱儿往地上一撂,高兴得格格笑着满地打起滚儿来。……一番紧张的逃离,又一番欢腾的嬉戏,我们都感到乏了。索性摊开四肢,仰卧在沾有露水的草地上,静静地眺望那湛蓝色的深邃夜空。儿童有限的想象力,此刻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挥:天空是什么?为什么是湛蓝色的?在那一片湛蓝色的后面,果真象信佛的老人们所说的那样,是另外一个世界,那里居住着修善积德的人们吗?在那个世界里,肯定不会有凶恶的王爷,困苦的穷人,更不会有以榆钱儿充饥的事吧……
第二天,我们两家都吃了一顿香喷喷的榆钱儿拌糠面的蒸饭。
那一年春旱,夏涝。入夏后接连下雨,附近的小河都涨水了,有人从附近的小河里抓到了不少小鱼儿。有一天,小玛拉哈前额上挂着珍珠般的汗粒,跑来找我:
“咱们到小河里摸鱼去,又凉快又好耍。”
我正在家里闷得难受,没说二话,跟他去了。
洪水已经过去,小河清澈见底。乍看去,河里各种颜色的鹅卵石,都象一条条跳动的小鱼。我们俩脱去衣裤,一个猛子扎进河水里。一股凉爽的快感不但迅即传遍全身,也渗进心里。我们赤条条地站在河水里,只顾互相泼水,耍闹,早已把抓鱼的事忘到脑后去了。
第二天中午,村里忽然传说着一件对我说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昨天还跟我一起光着屁股抓鱼的小玛拉哈,被格根庙选中成为活佛了!说选中活佛是不确切的。按照佛教的观点,活佛是“前生转世”的。也就是说,前世活佛生前就已经把自己来世将要投生到何处何家,用金汁写在红缎子上,密封在一个雕花银罐里,藏在某一秘密的地方。在他死后,由活佛的经师主持,召集大喇嘛议事会议,当众启封开罐,宣读前世活佛的遗言,并遵照他那谜语般难解的遗言所提供的线索,去寻找活佛的转世人。
据说格根庙前世活佛在他生前遗言中说:他将再生转世的那个人的家庭特征是这样的:按照蒙古文字母母音:阿、纳、巴、哈、嘎、玛……的顺序,他大哥名字的第一个音是“哈”,二哥名字的第一个音是“嘎”,而他自己名字的第一个音是“玛”;找到以哈、嘎、玛为名字首音的哥儿仨还不行,他的家还需有以下特征:在他家东南方向九九八百一十步的地方,有一棵五个人搂不拢的大树;在他家西北方向九九八百一十步的地方,在地下三尺处,有一块牛头大小的花岗石。具备以上三条者,就是他的转世人。
格根庙派出人员,按照上述三条,暗查私访,花了几年时间,终于确认我的小伙伴玛拉哈就是他们正在寻找的新活佛。就这样,昨天还跟我一起在河里抓鱼的小玛拉哈,一夜之间,从人变成了神——格根庙第八世活佛。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全村信佛教的人们,好象都分享了几分荣光,个个喜形于色,全村沸腾得象一锅冒花的开水。中午时分,格根庙主事大喇嘛宣布:从当天未时起,玛拉哈活佛接受全村居民的朝拜。
我妈妈是虔诚的佛教徒,她让我洗手擦脸,准备未时领我前去朝拜玛拉哈活佛。我一听妈妈说“玛拉哈活佛”,不禁失声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我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妈妈狠狠地揪了一下我的耳朵,声色俱厉地申斥道:“不许笑!”我不敢再笑了。
未时已到,妈妈领上我去给玛拉哈磕头。儿童的好奇心促使我想去看一看我那个已经成了活佛的小伙伴,如今是何模样。
我跟随妈妈来到玛拉哈家门口,这里已经聚集了男女老幼很多人。因为玛拉哈已成活佛,人世间的排辈,对他失去了约束力,昨天他还称呼大爷大娘,或者爷爷奶奶的长老们,今天也得前来向他膜拜,接受他的祝福。好不容易轮到妈妈和我进屋去磕头了,这时我反倒心跳起来,害怕看见我那个成了佛的小伙伴。我被推进门去,只见玛拉哈端端正正坐在炕当中,在他前面有一张从别的人家借来的红木炕桌,上面摆着一卷藏经,一个盛有“圣水”的银壶,银壶里插着一根孔雀翎,是用来往朝拜者身上撢“圣水”的。我一进屋,小玛拉哈就朝我笑了。我当时笑了没有,自己不知道。小玛拉哈的左右两边坐着他妈妈和他的经师。那个老经师,眼皮、嘴皮都松塌塌地往下耷拉着,唇角两边有两道深沟,脸色阴沉,挺吓人的!我不敢多瞧他一眼。这时我妈妈早已跪在地上,虔诚地双手合十,连磕了三个头。我赶忙效仿妈妈向玛拉哈磕头。当我磕完第一个头,抬起眼帘时,我们俩目光相遇。他还跟从前一样天真地微笑着,向我招了招手,还做了一副逗人的鬼脸。我不敢笑,他却自鸣得意地发出格格的笑声。那个经师显然对玛拉哈的举止感到愤怒,威胁地用鼻子“嗯嗯”了两声。玛拉哈的妈妈慌了手脚,赶忙以和蔼但又强硬的语调发出警告:“活佛,好好坐着,别乱动!”我们磕完头,玛拉哈拿起他一个字不识的经卷,在我和妈妈的前额上点了一下,又用孔雀翎往我们头上洒了几滴“圣水”。叩拜结束,当妈妈领着我退出门外时,我大胆地回过头去又看了一眼小玛拉哈,向他告别;我的小伙伴扬起眉毛,会意地向我使了一个眼色,仿佛在说:你等着。咱们以后再爬树撸榆钱儿,去小河抓鱼。
我心里不由得想,玛拉哈没有变成佛,他还是我的小伙伴。
玛拉哈活佛第二天寅时起驾,到他的寺院去就位。我们全村人,大清早都来到村外洒过水的土路两旁,等候着给他送行。那天清晨,我一睁开眼睛,想到马上要跟自己的小伙伴离别,心里就闷得慌。站到村外人群里时,我真想哭出声来。但是,四周的气氛是那样庄严、肃穆,我没敢哭,两眼直呆呆地望着玛拉哈将要出现的村口。
不多时,喇嘛乐队的金号、银号、羊角号和一丈多长由两个小喇嘛抬着的低音长号,以及八面鼓、十面镲等乐声大作,说不出是个什么音调,听来又刺耳又惊神!在这一片喧嚣中,一大片金黄色正在向我们这里移动过来,越来越近。那一大片金黄色所到之处,早已跪在大路两旁迎候的人们都不停地磕头。原来是玛拉哈活佛驾到了。我只顾想最后看一眼小伙伴,傻呆呆地跪在那儿,忘记了磕头,妈妈在催促:“磕,磕!”我稀里糊涂躬了一下身,又抬起头来看玛拉哈。喝!一溜儿走着九匹高头大马,马背上都披着几乎拖地的大块黄缎子,除牵马的喇嘛之外,所有僧侣和玛拉哈的亲属,都远远地跟在那九匹大马的后头,只有玛拉哈一个人身穿黄袍子,孤零零、可怜怜地骑在九匹大马当中第五匹马上。虽然左右有四个喇嘛在护驾,但他好象还是怕被摔下马来似地战战惊惊地紧勒着马缰。他来到了我的面前,目光在我们头顶上扫来扫去,象是看见了我又象是没看见,浓眉紧锁,脸上挂着离别故乡、亲人和伙伴的痛苦与忧伤的神情,眼角上好似挂着泪花……
那一片金黄色渐渐远去了,消失在黄尘中。村民们先后不一地爬了起来,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沾了尘土,磕头多的沾的尘土越多。人们沉浸在宗教虔诚的肃穆之中,都忘记拿袖口抹一抹自己的前额。
当我跟随人群返回村里时,好象有人从我手里抢走了什么东西,又好象心里有两头小牛犊儿在顶架,烦恼极了!那一天,我没吃没喝,一个人跑到大草滩的树荫下,两眼发呆地闷坐了一天,很晚妈妈才把我找回去……
三年过去了。我已经上了洋学堂。
有一天放学回来,我忽然发现妈妈那张被穷困刻满皱纹的脸上,泛出喜悦的光亮,告诉我说:“明天玛拉哈活佛要回家乡来,接受乡亲们的朝拜。”在我那已经装满“阿、额、衣、澳、乌、沃、吾”等蒙文字母的脑海里,重又出现了小伙伴玛拉哈可爱的身影。
玛拉哈活佛将要在村东一座古老的喇嘛庙大殿前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设经坛,接受乡亲们的叩拜。据说给活佛朝拜,可以逢凶化吉、消灾灭祸。有些老年人为了赎却一生的“罪过”,希冀来世的“安乐”,一出自己的家门,就一步磕一个长头(整个身体伏地磕头),一直要磕到玛拉哈活佛脚下。为此,有的人半夜就起身动作了。我当了几年洋学生,脑海里宗教意识已经很淡薄,无心观看寺院建筑之宏伟,朝拜仪式之隆重,一心急于挤到近处去仔细看一看我的小伙伴,而今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在香烟缭绕之中,我终于被人流推到了小玛拉哈,不,是玛拉哈活佛的面前。他坐在高台阶上厚厚的黄缎子座垫上面,我跪在高台阶下硬硬的青石板上头。我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瞅了他一眼,忽然发现我的小伙伴玛拉哈完全变样了:他两颊消瘦,眼窝深陷,脸上白里透青,毫无表情,特别是他的眼神,显得那样疲惫而麻木。他仿佛也认出了我,只见他两颗眼珠转动了一下,还没等我作出反应,他很快就恢复了“佛态”,眼珠不再转动了。唉,只三年时间,我的小伙伴玛拉哈,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儿童,竟变成如此淡漠、麻木的“神”,我真伤心透了……
玛拉哈当活佛整整五年的那一个夏天,格根庙举行盛大集会,要由玛拉哈活佛讲经。我又跟上乡亲们去观看活佛讲经的盛况。集会的最后一天,寺院主事大喇嘛宣布:玛拉哈活佛将于今晚接受平民百姓的叩拜。
那天晚上,寺院里挤满了人群。我站在人头攒动的洪流后头,从大约一百米以外的地方眺望活佛的宝座,看见在高高的殿宇下面点着几盏长明灯。虽说长明灯的每个青铜灯盏能装五十斤黄油,但是灯光依然显得微弱。我看不清玛拉哈活佛的面孔,只见一个人身披黄斗篷,头戴黄缎帽,双手合十,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活象一尊大庙里的泥胎塑像。
我从大殿后面绕到了活佛跟前。见周围虔诚的佛教徒们对玛拉哈活佛都表现出难以抑制的狂热情绪,有的在大声祈祷,有的在哭喊着祈求祝福,他们深躬腰身,随时准备跪下去顶礼膜拜。然而玛拉哈活佛却合闭双眼,对自己崇拜者们的虔诚与狂热,不屑一顾,连眼睫毛都不想动一下。我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故意挺直腰身,走到他的眼皮底下,想叫他再向我转动一下眼珠,但是我失望了。刹时,我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勇气,我向那个披着黄缎子斗篷的活泥塑,轻轻喊了几声:“玛拉哈,是我!喂,是我呀,玛拉哈!”我的喊声虽然不大,可他肯定能听得见的。但他没有丝毫反应。我的心猛然紧缩:莫非他果真成了佛?四周被一股强烈、神秘的宗教气氛所笼罩,我不由自主地双膝一弯,嘭地跪倒在玛拉哈活佛的脚下,连连叩起头来。当我从玛拉哈活佛的脚下爬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寺院时,想到从此我将永远失去亲亲爱爱的儿时小伙伴,竟伤心地大哭起来……
几十年过去了。
人民用慈母的乳汁,将我这个穷苦孩子,培养成了作家。我经常回忆起自己金色的童年生活,青年时代的战斗岁月,也曾回忆起许许多多童年时期的伙伴,青年时代的战友,他们都成为人物“模特儿”,出现在我的作品中,但不知为什么我惟独不曾想起那个小玛拉哈。或许是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他已经不是人,而是神了。在描写现实生活的作品中,我需要的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不是连眼珠都不转动,连别人呼唤自己的名字都失去反应力的泥塑。
“嘭嘭嘭!”
静谧的冬夜,我正坐在书房里写作,听得有人敲我的家门。我那八十六岁、依然十分健康的老妈妈,说着“来了,来了”,前去开门。开门后,突然传来我小女儿的喊声:“爸爸,您快来,奶奶晕倒了!”我急忙搁下笔,走出书房,老妈妈哪里是晕倒啊,她是在不停地磕头。因为我的小女儿从来没有看见过磕头的动作,误以为奶奶晕倒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位来客急步走过去全力搀扶我的母亲,嘴里说着:“大娘,现在可不能再这样了,我是人,普通的人哪,不是神!”
我转身向那位来客望去,他衣着整洁,双鬓花白,嘴角下垂,正在发展的秃顶上梳着整齐的背头。他把我母亲扶起之后,整个身体转向了我,这时我从他那含有笑意的眼神里,认出他来了:玛拉哈,我童年的小伙伴。
“这些年你在哪儿了?”我把他让进书房,一阵寒暄之后,问他。
“到处行医,四海为家;不过你不要以为我是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他呷了一口我递过去的香茶,泰然地说着,自己笑了:“咱们家乡一解放,我就把庙里的事交给主事大喇嘛管,我住在自己的寺院里开始钻研蒙、藏医学。蒙族和藏族的医学传统很丰富啊!”他说着从提包里取出一本装潢十分讲究的书来,“这是我四十年的研究成果,最近出版的。”
我接过那本书,见封面上印着蒙、藏、汉三种文字的烫金大字:蒙藏药典。下侧还印有“玛拉哈著”的字样。
“咱们家乡十九世纪曾经出现过著名作家兼史学家尹湛纳希,二十世纪又出现了名医玛拉哈大夫,这是我们民族的光荣!”我欣喜地说。
玛拉哈脸部每一块肌肉都活动起来,组成了
“无比荣幸”的字样,而那两只深邃的慧眼里闪烁着火一般热烈的神情。
“我刚刚出席了在上海召开的全国医学学术讨论会,特地顺路来看看你。”
他在我家住了三天。临别那天晚上,我略备酒菜给他送行。他不会喝酒,但这天破例连干三杯。酒热挂到脸上,童年伙伴的情谊,又在我们心中交流。我们都很畅快!或许是借助于酒兴吧,我向他提出了三天来一直想提而不便提及的一个问题:
“你现在是玛拉哈大夫,还是玛拉哈活佛?大夫是人,如果是活佛,那该是神了。”
他坐在躺椅里,手里拿着茶杯,惨然一笑,不紧不慢地说了下面一段话:
嗐!人世间,原本是没有神的。人们出于愚昧,寻求寄托,便创造出一个神来;而被人们创造成为神的那个人,在人们虔诚的膜拜下,起初朦朦胧胧觉得自己好象是个神,久而久之,便认定自己就是神,摆出神的架式,于是人们就膜拜得越发虔诚,信仰得越发狂热,岂不知是被戏弄了。人们创造神,是对被创造成为神的那个人的戏弄;而被创造成为神的那个人,也摆出一副神的架式,戏弄那些把他创造为神的人们。千百年来,我们就是在这种互相戏弄中度过的。那些年代对于我们,对于历史,都属荒诞无稽。好在历史终归是由人民来写的,那些荒诞无稽的年代,已经过去了。
一九八○年六月十日零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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