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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俱乐部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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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0-07-26
第5版()
专栏:

河边俱乐部〔短篇小说〕
中杰英
一个倔老头子在护城河边捞鱼。
这老头的脑袋和下巴颏剃得锃明瓦亮,浑身的老皮老肉象一副古铜的盔甲,腰里系一条黑布连穗的大带子,腰下一条肥裆中式半截裤子。上身那件坎肩更古怪,是用麻线穿上许多小竹管编成的,远远看去很象一个鸟笼子。老古董们管它叫竹褡儿,现代北京人多半没见过这玩艺儿,体会不到它的凉快和结实。听人说这老头早先是扛杂活的,现在退休在家没事,每天早上拿鱼抄子到河里打食取乐。
可是跟壮得象一炉火的老头一比,这条河就不象回事了。河床里流着一种象泔水一样的暗灰色半透明液体,河面上不断漂过来一层层淡黄色的泡沫,天上洁白的云在这面镜子里照出来的是一幅倒霉的图形。可怜的北京人没有见过正经八摆的河,尤其没有见过那种弯弯曲曲、清亮透明、又能走船又能洗澡的河,只好拿这灰色的液体来安慰自己说:咱们也有一条河。
到了夏天的早晨,河边俱乐部的成员们都到这儿来寻找自己的希望:念英语的,吊嗓子的,练太极拳的,提笼架鸟的,都用一种充满诗意的眼光望着悠悠流去的液体。这个打鱼的老头也不例外,每当捞起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就激发起他生命的火力,满心觉得自己一定能活到下一个世纪。
不久前又有一个新成员加入了河边俱乐部,他也是来寻找希望的。小伙子的扮相和老头完全不同,长长的头发配上小胡子,长长的喇叭裤配上一件长袖子的绣花衬衣。至于这身打扮会不会让人从后面看的时候,把他误认为外籍混血儿大姑娘,估计他自己心里也明白。
这小伙子端着气枪转来转去,一心搜索树梢上的猎物。可是很不走运,从他买枪那时候起,北京的鸟儿已陆续接到限期离境的通知。因为工业交响乐和烟雾电影的日益繁荣,好客的城市再不能慷慨接待这世界上最自由快乐的小生物了。也许早晚有一天要效法日本的东京,在公园的树上,悄悄放上几个半导体仿声器来唤起人们对鸟儿的美好回忆吧。
穿绣花衬衣的小胡子找不到射击的目标,憋了一肚子火,胡乱地放了几枪。被打中的一片树叶飘飘悠悠地落在了老头的光顶上,小胡子开心地笑了:
“瞧这老耄儿,拿着小抄子还想发大财呐!”
老头听了这亲热得叫人难以忍受的称呼,也不答话,只举起长柄抄子向小胡子的水影儿狠狠打将过去,忽喇忽喇地扑扇着,然后轻轻往上一挑,小鱼上网了。老头不慌不忙地把鱼倒进小桶里,擦擦脑门子上的热汗,又瞄准了一条往上翻的大泥鳅。
小胡子看得神了,赞叹起来:“嗬——你还有两下子啦!”
“玩你的气枪儿去吧,打鸟也照样能发大财呐!”老头嘲笑道。
“嘻,”小胡子马上换了一副讨好的表情,“你的抄子借我使会儿,瞧老爷子累得满头大汗的,先蹲着落落汗,滋润够了我还给你。”
老头看小胡子一下子变得嘴甜了,有点纳闷。转念一想,我是个上岁数的人了,何必跟年轻人呕气,刚才那点儿疙瘩就算完了。
“拿去吧,留神别给我撕了。”
小胡子乐开了,把气枪往树叉上一挂,端起抄子就朝河边跑。
“嘿,上来吧,你的造化大,批准你上天堂!”小胡子学着老头的手法,向冒头的小鱼使足了劲扑腾着。
半个钟头过去了,他连半片鱼鳞也没有捞上来。老头轻蔑地笑笑,从树底下站起来。
“小伙计,你玩够了吧,我可要回家吃早点去了。”
小胡子没好气地把抄子扔在草上,看着小水桶里的活鱼十分眼馋,怪笑着说:
“老爷子!给两条泥鳅我喂猫行不行?”
“拿吧,多拿几条。”老头见这小子一副可怜相,越发大方了。
小胡子敏捷地打裤兜里掏出一个原打算用来装鸟的塑料袋,象变戏法般一吹,套在桶口上,抄起桶底就要往里倒。
“慢着!”老头大吃一惊,“我就给你几条泥鳅,别的不给!”
“老爷子!这桶里可有我打的鱼。”小胡子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老头骇然,瞪圆了眼珠子。
“刚才说好的,咱俩儿合作,二一添作五,今儿这桶小鱼归我,明儿那桶归你。”小胡子笑道。
“你放下!”老头蹦过去按住小水桶,“跟我耍上无赖了,也不打听打听去!”
“老耄儿,你说说这护城河是谁的?”小胡子拿着调问道。
“反正不是你家的!”
“你说对了,宪法上比你说得还清楚,河流归全民所有。你说这河里的鱼应该归谁?”
“是我打的,我的劳动!”
“还有我的劳动哪!”小胡子假装疯魔地说。原来这年轻人是待业的,在家闲得心慌,落下一个小毛病,专爱无事生非地打发时光。
争吵声惊动了河边俱乐部。寻找诗意的人们都走过来认真地给他们劝架,连吊嗓子的小姑娘也过来凑份子。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有一个粗壮结实的大姑娘推着自行车停了下来。自行车后架两边驮着小木箱子,里头摆满了盛水的玻璃瓶子。这瓶子姑娘是环境监测站的化验员,每天八点多钟到这河里取水样。等她来的时候,河边上没有什么人了,因此她算不算俱乐部的正式成员还很难说。可是今天她来早了,赶上了鱼的诉讼。
“这桶小鱼是谁的?”姑娘惊奇地问。
“是我的!”老头理直气壮地喊道。
“是我的!”小胡子也不示弱。
“你们还不知道吧,这河里的鱼不能吃。”瓶子姑娘用权威的口吻说。
“谁说不能吃?不能吃这混小子还不来抢哪!”老头涨红了脸,冲姑娘撒开气了。
姑娘觉得好笑,心想不如趁此机会向大家宣传宣传吧。
“我跟同志们讲讲吧。这河里的水经过我们化验,有严重的工业污染,含有有机氯,有机汞,三四苯并芘……这些物质在鱼的身上经过富集作用,有些成份的浓度达到了二十五个PPM,人吃下去是会中毒的。”
“这才叫瞎说呐!”老头反驳说,“我在河沿住了一辈子就没买过鱼,打宣统年间就吃这条河,少说也吃了60年一个花甲了,我怎么活到现在还没有中毒呢?”
“老大爷!你的脑子里还缺点科学呀。以前的河水是干净的,现在变成下水道了。中毒是慢性的,积累性的,等看出来就晚三秋了。”
“我就不信你们这帮小年轻的歪脖子理。这小子跟我讲宪法要抢鱼,你拿科学来蒙人也不脸红,这小鱼活蹦乱跳的会有毒?它自己怎么不中毒先死了呢?”说话之间,倔老头子从桶里抓起一条小花鲫子,“你说它有毒,我当着面吃下一条活的给你们看看!”
“咳!”姑娘急忙制止他,“不成!活的更有毒,那上头有肝吸虫的尾蚴,吃下去就得病,这可是立竿见影!”
说时迟那时快,老头子满不在乎地早已一口咬住了小鱼尾巴。瓶子姑娘吓呆了,急忙扑上去,照老头膀子上就是一拳头,老头一张嘴,小鱼掉了下来,姑娘拣起来扔到河里去了。
“你、你、你!你这个疯丫头为什么欺负人!”老头委屈地大叫,气得两泪汪汪。
“老爷子!”小胡子耍滑头地暗自一笑,“这桶鱼算我送礼了,给您慢慢立竿见影吧!”
俱乐部的早场节目散场了。半透明的液体不断地流去,……什么时候能还给北京人一条清亮的河呢……什么时候能给北京人一个任鸟儿自由飞翔的明朗的天呢……
世界呵,你应该安宁,你应该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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