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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为媒〔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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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0-08-02
第5版()
专栏:

  大海为媒
  〔短篇小说〕
  任斌武
清明节后,接到金螺岛金老大的一封信,还附来一张新近照的“全家福”。信上说,清明一过,水回暖了,下深海采贻贝的时节又到了,想再尝白嫩鲜美的贝肉,得快点来。还说,屋里厢有重大事体,快来帮忙出主意。末尾,还重笔浓墨写了四个特大的字:“不得有误!”
我与金螺岛有些特殊的缘分,与金老大一家缘分就更厚。读着信,看着这张“全家福”,细相着站在金老大夫妇身后那个英气勃勃的小伙子,和那个俊俏健美的少女,我的心被搅动了,思绪象波涛一样涌荡起来。我猜得出,金老大屋里厢的重大事体,准又是他女儿阿姣的事儿。为了他这个宝贝女儿,多年来我信守着一条誓约,说起来真有点好笑。
那年也是清明节后,我一踏上金螺岛就听人说,金老大有了一个女儿。我不信。因为我知道金老大只有一个儿子,名唤金哥。我问金老大,他只嗨嗨地笑,却不言语。神色里,还带有几分惶惑。直到夜晚,他打来一斤绍兴老酒,同我对喝,喝到有几分醉意了,才压着声告诉我这样一件事:
前几天,这个位于东海之滨、濒临公海的小岛上起了一场蒙蒙大雾。忽然,“呜嘟嘟,呜嘟嘟”的螺号声从海上响起来,听着那样急促、沉重。凭多年海上生活经验,金老大知道有船遇险。说声“快”,带着儿子和两条小舢板,朝螺号响处奔去。没出所料,海上有条夜航的渔船触礁了,船体已经沉没了大半。驾驶台顶端呈露的“福龙九号”字样告诉人们,这是条台湾渔船。那里正是浪窝,几个水手和老大正攀着两舷挣扎,呼救声微弱凄惨。“是台湾同胞,快!”金老大一声吼喊,划起舢板,闯进了浪窝……
七位台湾同胞被救上岸来。小岛上家家向他们敞开了门扉,象迎远客一样迎接着他们。然而他们却痴呆呆地伫立岸边,不肯上岛。一个名叫林福安的老水手,望着大海尽哭。原来他的独生女儿还漂在海上,生死未卜。金老大听了,叫上金哥,摇起小舢板,劈开滔滔大浪,钻进云遮雾障的大海之中。
台湾渔民常说:远洋捕鱼人,不是鱼填腹就是填鱼腹。也算林福安命大,他在基隆港一家捕捞公司做了二十年,还未碰上填鱼腹的厄运。去年腊月,他的妻子又要做产了。正赶上捕带鱼的旺汛,老板紧催着出海。全靠一双手养家糊口的林福安,明知不是时候,却也无力顾及。一个夜黑风高的冬夜,他挥泪告别妻子出海了。不想捕过一个水头转回来,他的妻子因产后得了急症,无力医治,和刚降临人世的儿子同死在一张破床上。独生女儿阿姣,由好心的邻居收养着。开春,林福安又要出海了。阿姣抱住他的腿,哇哇哭喊着,死也不放手。林福安急得直淌眼泪。最后,是同船的水手为他出了个主意——叫他瞒着公司的老板和管事,把小阿姣藏在船舱里,带着出海了。在渔船触礁急剧下沉的当口,林福安把一叶断折的舵扇板推给了阿姣,教她两手抓牢,含泪叮咛:“现时正涨潮,水头向西。扶牢它,顺着海潮漂,那是……”话未说完,一排浪头打过来了,老水手抓住舵扇板,狠劲往西一推,小阿姣忽悠悠荡起,只在老水手眼前一闪,就不见了。
落日衔山之时,金老大父子终于在浪窟窿里找到了气息奄奄的小阿姣。当晚,金老大邀请林福安父女俩在自己家住下。初次相识的老哥俩,温上一壶老酒,嗞儿咂地喝着,借助着手势,亲热叙谈。话说到根底上,林福安和金老大一样,老辈都是唐山人,都曾是颠沛流离的漂泊者,彼此觉着更亲了。
遇险的台湾渔船“福龙九号”被打捞上来送进了修船厂。在这期间,林福安和其他几位水手一起,应人民政府邀请到内地参观访问。祖国人民给予他们的,是热情的接待,真诚的情谊,和大家庭的温暖。林福安在人生道路上,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的尊严,意识到祖国的重要。那些日子,他禁不住有些目迷心醉。待回到岛上,他们的“福龙”已整修一新,归程中所需的一切也已准备齐全。金老大还特意为林福安准备下一份台湾人最珍视的礼物:黑枣和鳝鱼。
就在“福龙九号”启航的头天夜晚,金老大来到我的住处。他一脸的难色,还透出几分疑惧,最后告诉我,林福安要把女儿留下给他,他拿不定主意。
我问他:“老水手是不是真心实意?”
“真心实意。”
“他是什么意思呢?”
“他说大陆好,看着什么都称心。他把阿姣留给我,是指望阿姣能在大陆过上好日子。”
我忙说:“好哇!你不是早想个女儿吗,收留下就是。”
金老大打个沉,迟疑地说:“这,能这样做吗?”
“为什么不能?”
金老大张大眼睛,嗓音微微颤抖:
“她可是台湾人呀!将来会不会……”
是啊,在那“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月里,谁能预料会不会因此招来横祸。我正踌躇着,门被推开了,一个小姑娘轻脚走了进来,看她那身衣裤的色调,我就知道她是谁了。她转动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看看金老大,又看看我,然后低下头去,用一口地道的闽南口音,呜呜噜噜地说了几句什么,我好容易听懂了其中一句话:“你们都是好人,你给说说,收下我吧。”我心头一热,说不清是这真诚的恳求打动了我,还是那美好的愿望感染了我,我不再踌躇,冲口说:“不都是中国人吗?有什么不可以!”
金老大听了点点头,又颤着声问:“要是上边知道了,会不会……”
最后,是我给他作了大半的主,把阿姣收留了。我们订下君子协定:不向上边反映,也不写文章登报。
光阴荏苒,不见金老大已有八、九年了。这回应他之邀,我又来到了金螺岛。天暖水暖,恰是下海采贝的好时候。海里船影憧憧,岸边人声喧闹。男女渔民们身穿紧扎利落的作业服,胸前挂只装贻贝的大兜兜,手执铁铲子,飞燕流星一样,一个一个从小船上跃起,扎入水中。只需几秒钟,就各自载满收获,浮出水面,比那潜水鸬鹚还能。海边浅水处,几位年轻的母亲,把刚刚牙牙学语的小伢儿,也带来浸泡在水里,扯住一条小胳膊,让他们体察适应大海的习性。我想,这种时候,金老大不在海里领班作业,也准在岸边坐镇指挥,哪知道,今日他偏偏不在。有人告诉我,他的女儿阿姣在。岛上人热情好客,未等我回话,一群妇女娃娃便齐声朝海上吼喊起来:“阿姣——快来呀!有人找你——”
不见应声,于是又一阵吼喊:“姣妹——来客人啦!快来呀——”
我几次朝海上眺望,不见有人往岸边来。我问:“她在哪儿?”
“在海里厢拱淡菜。”
我只听说阿姣在岛上上了小学,后来又在这所戴帽子小学里上了初中班,却没听说她也学会这套深海的本事了。我正张望,忽然看见眼前的海面上翻起一串儿珍珠粒子似的水泡泡,刹那间,象神话故事所描写的那样,一个体态健美的姑娘从水里跃出来,手攀岩岸,一个娴熟轻盈的翻跳,上岸来了。
姑娘打着赤脚,两条粗黑的辫子盘在脑后,一身浸透海水的藕荷绿色的衣裤,粘贴在身上,装贻贝的兜兜紧系在腰间,勾勒出她那婀娜俏美、充溢着青春美的体态。我一时不敢认她。她举起手背抹抹脸上的水珠,冲着岸边那帮媳妇娃娃们问:“哪个找我?”
我急忙迎上去问:“你是阿姣吗?”
她抿起下唇微微点个头,毫不怯生地拿疑问的眼神望着我,显然在问:“你是啥人?”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又问:“你阿爹来看过你吗?”
她眼睛睁圆了,眼神由疑问变为惊异,那神色在说:“你怎么认识阿爹?你怎么晓得这些?”
“对,我认识你阿爹,也认识你,从你来到金螺岛那天就认识。”我想极力唤起她的记忆。
这姑娘很有心眼儿,她用戒备的目光在我脸上转了几圈儿,想找出点可资辨识的东西,结果显然是失望了。回答说:“阿爹在屋里,你去找他吧。”
“不,我说的是你那个台湾的爹。”我笑道:“哦,当年那个情,算白说啦?”
我这样一说,她立时鼻子眼睛都变得活跃了,脸儿微红着,笑说:“哎呀,是彭叔叔,你怎么老也不来呀?”
“这不来了吗?”我又细打量她几眼,然后目光落到她手里的大铁铲上,“你也学会这本事啦?”
“是岛上人了嘛,还不做岛上活儿?”
“哦,你也在为四化作贡献啦!”
“还不应该吗?”她轻声说,“祖国不也是我的?”
“对,对!祖国也是你的!”我心头激情涌荡着。这时,岸边那群媳妇娃娃又戏闹着插嘴了:“人家早就是先进分子、共青团员儿啦!”
“还从县里领回个大奖状哩!……”
“金老大在吗?”我忙把话拉回到正题:“他有什么事,这样急着找我来?”
阿姣两道长眉一挑,脸上浮起一个调皮的浅笑:“不晓得。你去问他吧,他在屋里煮着老酒等你哩!”
我正想往细里问,忽然眼前一忽闪,“?嗵”一声,阿姣不见了,只有一串儿哏哏的笑声留在耳际。追着笑声看去,蓝湛湛的海面上,又翻起一片珍珠粒子一样的水泡泡。
我来到金老大的家,果然一进小院子就闻到一股酒香。有人说海风是个不甚高明的雕刻家,一点不错,几年的光景,就在金老大那张紫铜色的脸上胡乱刻下这么多粗重的皱纹。见面说了几句玩笑话,他拉着我在堂屋里坐下了,给我泡上一杯“铁观音”茶,便作个严肃神态说:“你呀,可给我闯下大祸哉!”
“你说什么?”我一下摸不着头脑。
金老大不作声,到里屋拿来一个纸包,手微微颤抖着,一层一层打开来,最里层包的是一封信。我接过来先看看信皮儿,上面两排娟秀端正的小字写着:“台北基隆港福龙捕捞公司林福安启”。哦,是阿姣写给她阿爹的;可是为什么会落到金老大手里!金老大告诉我,这是阿姣近年来写的第九封信了。这次从小岛邮电所寄出去,竟两个月没有退转,阿姣脸上浮起希望之色,眼巴巴盼着回信。谁料想,这信不知在什么地方兜了个大圈子,又退转回小岛了,信皮儿也磨破了。金老大不忍心再让阿姣失望,没声没响收藏起来。久无音息,阿姣等得心焦,见天往小邮电所跑,见天缠着金老大问。日子长了,阿姣变得象走了魂,做什么都没心思。夜晚,常常一个人站在峭岸上,对着大海淌眼泪。
我继续看信。信上,阿姣以少女独有的那种体察入微的情感,对她远方的阿爹倾吐着衷肠。说到她这些年在岛上的生活——上学读书,饱享祖国的温暖;说到金老大一家和全金螺岛的人,怎样象对自己儿女那样爱她、疼她;说到岛上的团支部书记金哥,怎样帮助她进步,带着她下海采贝……她告诉阿爹,她越来越爱这地方了,越来越爱这里的人了,越来越觉得祖国可爱。她实在舍不得再从这个大家庭里走出去了。接下去,她婉转地着意向她远方的阿爹叙说了金哥千般万般的好处。
“好哇!喜鹊登枝,喜事临门罗!”我不禁脱口而出。
金老大脸上却不见一丝喜气,急忙摆手说:“你莫这样说,这事……”
金老大一副忧郁神情,细细观察着我的脸色,试探着问:“这事,可开不得玩笑!要是传出去……”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四人帮’可真是害人不浅,连你这个只晓得钻深海拱淡菜的老把式也心有余悸呀!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年月了!”
金老大脸上掠过一个笑影:“照你说,这事能办?”
“怎么不能?台湾和大陆的同胞,都是中国人,怎么不能结亲呀!”
“那么说,这事儿能成?”金老大满脸都是喜气了。
“成不成在金哥,在你罗。金哥和阿姣两个咋样?”
“好着呢!”金老大象是怕谁听了这桩事抢去似的,压低着声音对我说:“前几年是兄妹样的亲,这两年言语上淡了,热乎劲儿都悄悄藏到心里头去了。”
“那你们老两口可愿意跟台湾水手林福安结为亲家吗?”
“怎么不愿?早盼着呐!”
金老大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忧郁之色了。他把阿姣的那封信托在手掌上,沉吟了一刻,说:“我看这事,还得你帮个忙咧。老林那边,现时还不同咱们这里,儿女婚事,光是孩子自己说说,怕不成。”
正说间,院子里飞进一阵欢声笑语,是金哥和阿姣回来了。两人一前一后,合抬着一只大箩筐,身上还都嘀溜嘟噜佩挂着一套下海采贻贝的家什子,俨然象两个满载战果胜利归来的勇士。
在金老大家里用过夜饭出来,庞然的月轮已从海上跃起,给小岛撒满清冽皎洁的波光。忽然,有个声音扣击我的听觉,是切切的私语,还是幽幽的情歌?我倾耳细听,终于辨别出,那是大海呵,它时而扬声欢笑,时而絮语喋喋。我倏然抬头,只见月下的大海,泛着一片粼粼的金波银花,从我的脚下照直向前伸延着,伸延着,不见尽头。仿佛海上架起一座金桁交叠、银梁错杂的大桥,一直通到夜暗深处的彼岸。我砰然心动,忙对金老大说:“嘿,有啦!”
“什么有了?”
“瞧,大海上架起了金桥。”
金老大抬头,茫然眺望着大海。
“不就是大海给你把阿姣送来的吗?”我畅想翩翩地说,“你看,大海总是这样潮来汐去,匆匆奔波,一忽儿从此岸奔向彼岸,一忽儿又从彼岸转回此岸,是一个多么忠实的使者;大海会搭桥,会铺路,也会为有情人作媒呵!”
金老大象是悟出些什么,舒心地笑着说道,“我明白啦!这么说,有一天,我还能搭上班船去基隆看亲家呐?”
我没有再作回答。因为大海又在扣击我的听觉:低语切切,欢声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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