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耧铃声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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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0-08-16
第5版()
专栏:

耧铃声声〔短篇小说〕
河北文安县文化馆 秦天寿
春风扑在人的脸上,软绵绵的,有人说,那是春姑娘的呼吸;毛毛雨飘飘洒洒,下个不停,象是春姑娘在用细罗筛沙。一天一夜工夫,大地变了,柳条儿染上了青色,枯干上冒出了嫩芽,麦垄儿如同被绿笔描画了一遍,池边道旁,小草儿拱出了地皮,似刚刚睡醒的娃娃从被窝钻出的脑袋……麻雀叽叽喳喳叫得特别起劲,似是为春天而欢唱。
老迷糊早就起了床。这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向来是以三能著称的:能干、能睡又能逗。大闺女、小媳妇都愿跟他在一块儿干活,大概是因为他好言赖语的从不忌讳吧。昨天夜里,老汉一反常态——失眠了,整夜似醒非醒地在床上“烙饼”,胸口象有个小兔子突突地直跳。这种情况,一生中只经历过两次,一次是他娶媳妇的前夜,另一次就是今天。今天,是开春第一次播种,也是他出师第一次驾驶新式播种机。
院里花公鸡才叫出半声,他就鲤鱼打挺般地跳起来,三蹬两拽穿好衣服。房外,雨住天晴。他推开房门,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清凉中夹带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他深深呼吸一口,爽彻肺腑,顿时觉得增加了几分精神。春风呵,不但吹开了冰河水,吹绿了大地,也吹欢了社员的笑脸。
天并不大亮,老迷糊颠着小疾步子来到地里,一脚踩下去,暄腾腾的,抓起一把土,湿呼呼的,他高兴地摆晃着脑袋,连声赞叹:“好墒情,好墒情!一粒籽入土,不出两棵苗才怪哩!”
“苏三离了洪洞县,不由人一阵阵喜满胸怀……”他驴唇不对马嘴地哼着二黄,又来到队部的敞棚里,找到那张他用了四十年的双腿木耧。这张耧,年年油漆得黑红透亮,耧把上磨出了深深的指印。见到它,老迷糊心头升起一股感慨。几十年前,他就是十里八村都闻名的好耧把式了,耩出的地就象弹在洼里的墨线,垄背苗间刀裁般的均匀,过往行人总是观花般的恋恋不舍,一迭声喝彩。但由于家贫如洗,从未能用自己的耧在自己的土地上施展过自己的本领。土改时,在琳琅满目的农具中,他选中了这架双腿木耧。从此,他在自己的土地上欢快地摇响清脆的耧铃。公社化以后,老迷糊从电影里看到了播种机作业的场面,真是又担心又高兴。担心的是自己的本领将被淘汰,高兴的是机器实在比木耧胜强百倍。谁知年复一年的过去了,事实证明高兴和担心都无必要,因为在那些年,机械化的步子不比蜗牛爬得快。他心里踏实了,看来自己那一手本领还可以施展一辈子,尽管他非常不希望这样。他开始带徒弟,一个接着一个,不达到跟他差不离的水平,决不放手。现在的师傅——王苓子还当过他的徒弟呢!
“分帮了,老伙计!”他抚摸着木耧,自言自语:“不是咱老汉喜新厌旧跟你‘离婚’,人家播种机隆隆一过,顶咱俩晃当三天的,不叫你
‘退休’行吗?”
他摇晃一下耧把,合拉棍叮铃铃响了几声,象是对主人的回答。他把木耧搬到屋旮旯里,看看确实不碍手脚,这才又哼起二黄,倒背双手,甩开小疾步子直奔机耕组的场院。
崭新的播种机安静地卧在机房里,在晨曦中闪着红光。见到它,老迷糊心花怒放了。他扑过去,用袖子抹那落在机身上的尘土,可怎也拭不干净,他这才想起,机身下放着棉纱哩。他拿过棉纱,两手并举,究竟擦了多少遍,记不清了,直到连苍蝇落上也得滑个滚才住手。他喘着气,又摸摸耧脚,望望加油孔,左端详右查看,实在觉得没啥好收拾的了,才小心翼翼地坐在操纵台上,掏出旱烟袋,点上一锅,悠然自得地“叭哒”着,耐心地等待着自己的师傅王苓子。
想到王苓子,老迷糊暗自好笑。当初,苓子高中毕业回乡务农,还是个十八岁的小丫头。她一脸的顽皮样,两只大眼总是不停地眨巴着,脑后梳一对硬梆梆的小蛤蟆腿,一举一动都那么干脆麻利。队长派活的时候,苓子脑袋一拨朗脆生生地说:“我跟迷糊伯学耩地吧!”
队长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老迷糊,老迷糊吃了一惊,心想,小丫头学耩地这不是糟改年头吗?他第一次和苓子开起了玩笑:
“苓子,你有多沉呀?”
“四十二公斤整!”
“二四八,二二四,嗯,八十四斤,对吧!告诉你,一百三十斤的小伙子还累得腰酸腿疼眼发涩哩!你呀,装在笼子里当鸟喂还凑合,学耩地么,下世再见!”
“当大伯的挖苦侄女了,揪他的胡子!”人们笑着起哄。苓子并没生气,也开心地笑了,说:“迷糊伯,咱们骑着毛驴读四书,走着瞧!”
老迷糊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晚饭时,他刚端起饭碗,苓子蹦哒进来了,开门见山地要认师傅。老汉连吓唬带哄,末了,还说:“闺女家学这个干啥?又费力又费眼的。学成了,一出门子还不是白扔!”
苓子嘴一撅:“你呀,不教我,是想把技术带到棺材里去吗?”
苓子好说歹说,老迷糊既不肯收这徒弟,嘴上的功夫又抵不过苓子,只好躲避。谁知苓子年岁不大,主意老棒,她缠着老迷糊不放,一天三顿饭,老迷糊一端碗,苓子准到,一出门,苓子象个尾巴跟在后边叨叨,直闹得老汉哭笑不得,只好反过来哀告苓子:
“好侄女啦,不是我不教你,学耩地得先牵墒,咱那红马可烈呢,踢坏你胳膊腿可怎么找婆家!”
苓子一笑,闪身走了。老迷糊暗笑,以为这下把她唬住了。谁想刚要下地,苓子牵着马来了,一见迷糊伯就象在学校里跳木马似地窜上马背,这可把老汉吓坏,急得大喊:“快下来!快下来!”
“下去?没那么容易!”苓子呵呵笑着,“你说马烈,我跑两圈你看。”说着两腿一夹就要打马飞奔。老迷糊抓住缰绳,哀求着:“我那小大姐啊,我服了你还不行吗!”
“到底收不收这个徒弟吧!”
“收!收!”
“那还不行,得演习演习!”
“怎么个演法?”
“我喊你声师傅,你称我声徒弟,得打招了问应了才算!”
“好,好,你喊吧!”
“迷糊师傅!”
“哎!苓子徒弟!”
看热闹的人哄堂大笑,他俩也不由得笑了。
老迷糊虽收下徒弟,可教着并没信心。几天后,他发现小丫头身上很有股子劲,也聪明,这才开始认真传艺。开始先教三字经:“稳扶耧,手轻摇,踩八字,往前瞧,定籽眼,眼勤瞄,始下耧,紧三摇,到地头,慢三摇。”苓子接受得真快,不久便独立操作了。当然也免不了出些问题,什么噎耧啦,露种啦,出弯啦。这时,师傅就要沉下脸来,怪狠地批评几句,苓子从没为此失去笑容,只是刻苦练习,练习。
苓子学得真快,时间不长,她耩出的苗垄,简直与师傅的差不离。社员们翘起大拇哥,都说是严师出高徒。老迷糊听了,真比三伏天喝下几杯冰水还痛快哩!
后来,苓子调到机务队。今年头开春,农机部门分配来一架新式播种机,归苓子管理。老迷糊心里可踏实不下来了:自己当了一辈子耧把式,如今不尝尝播种机的滋味,可太冤啦!他打定主意,派活时,破例要求队长:“我跟苓子学驾播种机吧!”
队长还没答言,苓子抢先开了腔:“迷糊伯,你有多沉?”
老汉以为驾播种机得先问体重呢,便随口答道:“一百三十二斤整。”
“这么重?关在圈里当猪养还凑合,学驾播种机?来世再见!”说着顽皮地一笑,拔腿走了。
人们哄然大笑。老迷糊这才醒过腔来。他不泄气,胸有成竹地说:“小苓子能治天能治地,我看没能耐治厚脸皮!”说罢,尾随苓子去了。
机房里,苓子正检修牵引车,老迷糊进屋她假装没看见。老汉心想,你甭拿糖,反正我是松树流油,粘上了。他想干点什么,可又不能插手,转来转去,看见一团棉纱,这才得救似地抓过来,小心地擦拭机身。苓子把笑憋在肚里,可就是不吱声。擦一遍又一遍,苓子修完了,刚一直腰,老迷糊抓起水桶就跑,苓子喝一声:“干什么去!”“给师傅打水洗手哇!”“快去快回!”“是!”
水来了。苓子刚要洗手,老迷糊一挡:“且慢,这水是给俺师傅打的,你收我做徒弟,就理直气壮地洗,你要不收么,那——”
“徒弟?早就有了。”
“在哪里?”老迷糊一愣。
“那不!”苓子往远处一指,老汉顺她手指望去,不见人影,正纳闷,苓子的手指悄悄弯过来,直弯到老迷糊的鼻尖上。他这才恍然大悟,这徒弟早就内定了,只不过是苓子故意捉弄他罢了。尽管这样,他依然十分高兴,亲热地喊了一声:“师傅!”
“哎!”
两人开怀大笑,笑得两眼流泪。
今天就要用播种机正式下种了,在老迷糊看来,这简直是两个时代的交接点,而这个交接点是体现在他的手中,怎能不高兴呢!他端坐在操纵台上,仿佛突然回到了青年时代,肥沃的土地敞开了怀抱,正等待他去播下金色的种子,五谷丰登的金秋幻影般地展现在眼前……
老迷糊正沉浸在幸福的想象中,忽然觉得身上暖烘烘的,回头一看,一件崭新的花夹袄披在肩上,苓子站在背后正嘻嘻地笑哩!
“这闺女,来了也不言声!”老汉嗔爱地瞪她一眼。苓子把嘴一撅,大眼睛眨巴着:“你早起来了也不叫俺一声,早起春风还凉,也不加件衣裳!”
老汉嘿嘿乐了,他把早就灭火的烟袋往鞋底上一磕,缠巴缠巴插在腰带上,说:“师傅批评我接受,来,开车吧!”
苓子发动了机车,牵引着播种机驶向无边的原野。播种开始了,老迷糊熟练地操纵着机器,严密注视着籽眼,准确把握深浅程度。火红的太阳出来了,朝霞映红了机器,也映红了驾驶机器的人。机声欢叫,耧铃声声,汇成一曲优美的交响乐章。老迷糊听着,心头象灌了一杯醇美的酒,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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