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鼓励我进步 [复制链接]

第3版()
专栏：

　　孩子们鼓励我进步
　　王绛文
这篇文章原载六月二十九日上海新闻日报《解放一年来我的思想转变》的征文栏。作者王绛文女士是一位三十九岁的家庭妇女。在这篇文章中，她生动地叙述了在上海解放以后自己的思想转变过程。
——编者
我是一个已经三十九岁的家庭妇女。从小在家塾里面读过几年书，读的是四书五经之类的书籍。到十六岁上才算正式进了学校，中学还没有毕业，在二十岁那年，就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一家老亲姓姚的结了婚。婚后的开始几年，倒也当过两年小学教师。后来接连生了两个孩子，为了照顾孩子、管理家事，就把起初要为社会服务的志愿，无形的打消了。我一共生育过八次，现在还留存得两男两女；其他四个孩子，有的管到五六岁，有的到十岁左右，都络续的因病死去。在这十几年当中，生孩子、死孩子，接连不断，把十几年的光阴，全都抛掷在生养孩子、看护孩子的身上，简直终年累月忙得喘不过气来。一切社会上的活动，也从没有工夫去参加；和书本子也从此绝了缘；就是每天的报纸，也至多不过看上几行大标题。真真成了一个旧式家庭的典型妇女。
我的知识可以算是一个半新半旧的女子。从小的理想，也认为妇女是应当自立谋生，依靠男子是可耻的。是损失了自己的人格。所以在结婚以后，不听翁姑和丈夫的劝阻，去担任了一个小学教员。不料仅仅只有两年，环境不许可我，因为要照管儿女，只好把事业半途而废。弄得事与愿违，理想终究是理想，我一直到解放以前，我终于还是成了一个依赖男子的妇女。
但是我对于管理家务上面，却也是尽了不少的责任。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十余人的生活，都要我一人照料。虽则也雇用了一两个佣人，我还是忙得整天不得空。我当时的思想，确也是受了当时的社会意识的支配：男子对外、女子治内，各司其事，各得其所；真能负责管理家政的妇女，真能做到了贤妻良母，决不能给她戴上一个社会寄生虫的帽子。我当时就拿这一种落后的见解来聊以自慰。
我丈夫在证券交易所当了十余年的职员，待遇也很好，他没有一点嗜好，每月收入多拿回家来。所以我们一家，一直过着一个还算宽裕的中等家庭的生活。我虽然家务忙一点，可是在经济上从没有受过什么重大的困难。
去年上海解放了，证券交易所封闭了，我家的最大打击，是我丈夫失了业；也是我一生所遭到的第一次的平地风波。从此生活是没有保障了。失业使我发生了困难，尝受了痛苦；可是失业却帮助了我思想上有了第一次的转变。
在解放的前后，反动派所造的许多谣言，我倒绝对的没有相信过。因为我当时所接近的人，倒有许多是前进分子，平日很听到一些新知识的理论：关于共产党领导革命的认识，也还有一点大致的轮廓。不过这一点认识，还幼稚、浅薄得很，仅仅只是能够对革命表示同情而已。当时认为这革命还需要一个很长的时期——对共产党的发展前途，反动派的完全消灭，我还没有坚确的信心。我也知道一个大时代的转变，在过渡时期、人人都要受到而且应当要受到相当的困难。不过当时不认为这困难是暂时的，而是认为这困难是长期的；也就认为个人的失业，当然也是长期的了。为了要准备长期克服困难起见，我首先对于我家维持生计的办法，确定了长期克服困难的方针。
第一步先从勤俭二字入手——由节省支出减少人口入手。请我的公公住到了我的夫弟那边，他那里比较宽裕一点，饮食上比较好一点，因为老年人不能太吃苦。家中解雇了两个佣人，一切多由自己操作。大女儿瑞麟今年十九岁，去年暑假在松江女子高中毕业，那时她要去当家庭教师，可以对家里有些补助，但我一力主张叫她去投考革大，录取后学习了四个月，分派到桐乡县去做乡村工作。一直服务到现在。大儿子大匠，今年十六岁，在上海职业学校初中三年级，去年七月间，我也叫他去加入了三野第九兵团的文工队。现在调在杭州服务。这样，我家就只剩了我们夫妇二人和两个小的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都在小学读书），仅成了一个四口之家。每天是两粥一饭一菜，生活上就简单多了。再把住的一幢房子。自己留用了两间，余多的分给了两家亲戚来住，可以减少一点房租和水电费用。这样，以前一个月的开支，现在可以维持三四个月了。这是我对家庭克服困难的一种消极的办法。
当时就有许多人称赞我的思想前进，理由是居然在解放之初，就能把儿女送去参加革命。但是惭愧得很，这事根本谈不到前进，不过我认为这大时代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决定需要跟着它走；叫儿女去参加革命，也不过是为了他们的前途出路而已。这思想的出发点：还是有很浓厚的个人主义。然而无论如何，我总认为这是在解放后我思想上的一点转变。
去年十一月间，适逢我五叔父的七十岁诞辰，他在杭州清华中学教书，我们多写信去给他祝寿。我大哥的一封信上有这样的几句：
“我们都失了业，我们被国家暂时的遗弃了。……我们虽是仍旧要挣扎着生存下去，但是新时代的大筵会上已经没有我们的座位了！此后我们走向那里去？那里是我们的出路呢？”
我叔父回信上是这样的答复了这个问题：
“所云新时代的大筵会没有你们的座位，这是大错的观念。新时代的筵会是没有拱手不做事的人的座位。我们如想拱手吃现成饭，那是当然没有座位的。我们首先要改造自己，改正以前错误的思想和习惯；一切从学习入手；抱定为人群服务的宗旨。……社会上的事业，多得不胜枚举。只要对人民有利益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去参加。如果你拱手坐在家里，要等人家来请你赴筵会，岂不可笑！或是你先存着有了多少报酬才做多少事的观点，那就是犯了个人主义的错误。就是坐上了新时代的筵会，也必是索然无味。……要知道人民政府是人民的，其所以异于国民党者：在毫无情面、取消资格；大家拿出手来做，做出来看。其根本不同之点：在为他人（公益）并不是为自己（私利）。实在为他人也就是为自己，天下那有真正肯为人民服务的人而自己会饿死的道理？所以只要抱定这个宗旨，吃苦耐劳，好好学习，多多参加社会活动，随处多是出路。这也就是座位问题的先决条件。”
这封信上的这几句话，竟给予了我思想上更进一步的转变。当时，我想，是的！坐在家里等人来请赴筵会岂不可笑！好好学习，多多参加社会活动，随处多是出路！对呀！我也要学习！我也要参加社会活动！我不能再钻在家务劳动的小圈子里面了！那时我就决定加入了家庭妇联，担任了里弄宣传工作和识字班的教员，参加了两处学习小组；并且和我丈夫开了不止一两次的谈判：我要和他分负处理家务管教儿女的责任。本来妇女管家的专职，原是封建时代重男轻女所造成的惯例。就是“大学”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一段话，也都是指的男子而言。那末“齐家”的部分，男女各分一半责任，也是天公地道、两无偏差的要求。我也应当有一点时间做我所应做的事，而且也是我的权利。谈判的结果，我丈夫被我说服了。他虽也每天要去参加总工会的学习班，晚上要到业余学校补习会计，但是他还没有找到正式职业，空闲的时间也还多，于是他就开始学习洗衣煮饭等家事劳动，分任了一半的家务。因此我也有了半天工夫，做妇联所分派的工作；也有了好好学习的时间；每天还能规定两小时的自修学习。这样，和我多年断绝关系的旧交——书本子——从复又结上了缘，这对我思想上认识上增加了不少的帮助。所以我认为这是解放以后我思想上又一次的转变。
今年三月间，我病了十多天，病中很想见见我久别了的儿女，就写信去要他们请假回来几天。理由是：他们的同事多已请假回来过；而且说起他们在团体里面生活很苦，许多人身体都不大好，所以我要他们回来休养几天。
儿子先来了回信说：“我们军队里生活过得很好，身体也锻炼得结实了，请不必挂念。军队是有纪律的，不能随便请假。既然为了国家，为了前途，参加了革命工作，那末回家就没有那么随便！现在还不到享受家庭团聚之乐的时候。等台湾解放了，我自然会请假来看你们的。父亲！母亲！你们也要好好的为人民服务呀！”
啊！好大口气！我倒受了他一顿教训！
过了两天，女儿的回信也来了。
她说：“我离家半年多，也很愿意回来一次。可是我的工作需要我，我的责任心不允许我。现在我一个人担任一个村子的工作，农会刚刚组织好，现在正在进行组织妇女和捕虫的工作，实在一天也不能无故离开。你要我请假回来，无非是想要看看我；怕我在外面生活苦，回到家里可以舒服几天；再不过是弄点好吃的东西来请请我。但是在此地我们干部吃的已经很好。我看到乡下人大都吃的是糠团子和野菜；较好的南瓜当饭，一点油也没有，我们已经觉得惭愧得很；再要请假回家来享受几天，良心上也说不过去。母亲！你已经参加了学习，参加了社会服务，为什么思想还搞不通呢？我想这还是你对于‘走群众路线’的一层道理还没有彻底地弄明白吧！”
啊呀！我又碰了一个钉子！又受了女儿的一番教训！真把我气得要命，我真后悔写信去叫他们的。
但是，我仔细一想，他们的话确实都没有错，错误的还是我自己。我要他们回来，是我自己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在那里作怪。儿子要叫我好好的为人民服务，女儿要叫我彻底地走群众路线，他们都比我懂得多了。我一天到晚也忙得可以，自以为是可以问心无愧了，他们竟说我思想没有搞通。这次我真是受了一个重大的刺激。我也要为人民服务！也要走群众路线！我要争这口气！
我就在三月底参加了民主妇联组织的合作社第三期的训练班，每隔一天到西藏路青年会去听讲，次日开小组会讨论。经过一个半月的学习才结束了。接着我担任了北虹区妇女合作社红五月竞赛的工作推进队队员，每天进行里弄工作——推动合作社的社务工作；并担任为里弄壁报上写稿的工作。如今还在继续着。
可恨我体力太差，每天工作后，回家来总是头眩腰痛、疲惫不堪。但是我精神上是快乐的，前途是光明的。我现在也在为人民服务了！也在走群众路线了！当初我鼓励了孩子们去参加革命工作，现在反过来孩子们来鼓励了我。所以我认为这次是在解放以后我的第三期思想上的转变。
总之，我这一年来的思想，确是起了几次很大的转变。可是我现在把转变后的程度来自我检讨一下：就自己感觉到还是缺点太多，思想还没有进到健全的境地；工作和学习都还不够积极；许多旧习惯还没有根本的改造。仅仅做到肯为人民服务而没有做到全心全意的为人民服务。这一年来思想上不过是起着几次量的变化，还没有到根本上质的变化。冷水确是已经变了热水，但是还没有接近沸点。今后我需要加倍的努力！学习！向前！我相信根本上突然的质的变化终究是可以来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