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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乌梅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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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0-10-02
第4版()
专栏:

谢谢你,乌梅
张洁
对于我这个生活节奏过于紧张、感情生活也过于粗糙的人来说,生病,反倒成了一种享受。我难得有这样多的时间,躺在床上舒展我那总是疲惫过度的四肢;也难得有这样多的时间来琢磨纯粹是属于我个人生活中的琐事。
躺在床上,面对着那三朵玫瑰,一朵深红色的,两朵浅黄色的——这小鬼,她知道我爱浅黄色的玫瑰。
可惜,家里上上下下也找不到一个象样儿的瓶子来供养它们。我没有花瓶,因为我既不喜欢在屋子里摆些假花,也压根儿没有想过去花店买些鲜花。并非我真那么古板,只是这嗜好,对于我的生活水准来说,多少显着有些奢侈。
现在,我这简陋的房间里,居然也有三朵鲜花,就那么委委屈屈地插在一个装罐头的玻璃瓶子里。想起乌梅送我花的时候,曾为这寥寥的三朵,不无歉疚地说:“只开了这三朵。”这就是说,已经尽家里所有的,摘下来送我了。我更加为这个不成样子的玻璃瓶感到不安,总觉得对不起这三朵美丽的花,也对不起送花给我的乌梅。
乌梅,是我的一位小朋友。她并不常来看我。只是,在我生病的时候,抑或是在我的处境相当“尴尬”的时候,我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有次,她偶然地说出:“来这里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她现在怎么样?她在想什么?她在做什么?她是不是承受得了?……”我抬头看她,她骤然停住。那双沉静的大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幽幽地流回黑色瞳仁的深处。
她为我做的一切,都使我动情。因为她还小,似乎还不到为比她长一辈的我,思虑饮食起居、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诸如此类事情的年龄,便准备着用她那双孩子气的手臂,来帮我撑起我那副在生活的河流里,划得不够那么快的船桨。
我的小船上,载着过重的负荷。而有时,我们即使到了满头白发的年龄,也不见得能在一个很短的时间里,立刻分清:那些是有用的,应该把它留着,那些又是没有用的,应该把它丢掉。这要经过痛苦的实践,有时还需要相当长的一个时间,才能够决定。正象阿·托尔斯泰说过的:“在烈火里烧三次,在沸水里煮三次,在血水里洗三次,我们就比纯净更纯净了。”只有这样地死过九次,才能获得一个坚实的生命,这是我们每个人的小船,在划到彼岸之前,谁也不能避免的历程。
而且,毕竟,我老了。所以,在好多时候,又在好多事情上,她确实在不知不觉之中,帮我加快了我的船桨。说不知不觉,是因为很多感受,不能简单地用一、二、三,甲、乙、丙来说明的。而有些感受,又恰恰是一、二、三,甲、乙、丙所不能给予的。这就是我为什么把她当做我的朋友,那怕是属于另一辈的朋友。因为,友情,它是互相给予,互相得到的,并不因为年龄或阅历的差别而有些许的不平等。
乌梅送花来的那个晚上,我因为病痛,几乎一夜未曾合眼。三朵玫瑰,便成了那个疼痛难熬的长夜里温柔的,给我安慰的伙伴。
我惊异地发现,它们每一个小时都和上一个小时有所不同,我差不多看到了它们从含苞到开放的全部过程,那朵大一些的黄色玫瑰,在黎明到来之前,完全地绽开了。哎,它们那顽强的生的欲望使我震惊:即使到了被人拦腰折断的地步,好象还生长在枝头一样,继续着生命,拚却着自己最后的力量,把应许给这个世界的美,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欠,认真地全部付清。
五天过去了,花儿已经开始萎谢,但还是坚韧地挺在那里,不肯轻易地散落,而是一瓣瓣地,缓缓地,缓缓地。也一瓣瓣地,缓缓地牵动着我的心。我努力地从床上爬起,拣起落在桌面上的花瓣儿,装进一个信封里。我敬重那花的灵魂,也珍惜乌梅那一片诚挚的心意。
那心意是什么呢?
在许多人的观念里,花儿,不过是生活里的一种点缀,而且是一种极其轻柔的点缀。这,也许不尽公平吧?倘若我们每一个人,也能象这花一样,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拚着最后的力量,把自己应给我们那个理想的许诺,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欠,认真地全部付清,那会怎样呢?那么,这个世界一定会灿烂得多。
我想起乌梅那双沉静而严肃的大眼睛。她为什么送花给我呢?也许,她想告诉我,这里,包含着她对人生的朦胧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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