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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没有看见的塑像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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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0-10-11
第5版()
专栏:

一座没有看见的塑像
茹志鹃
在苏黎世的利玛河边,在那一切繁华之上,有一座塑像。朋友们介绍说,这是一座瑞士妇女像,但我看不见,因为是在晚上。我只知道在我面前的是一座战斗的瑞士妇女像,可能是反映17世纪初击退外来侵略者故事的。可惜我没看到。
那是到达苏黎世的第一个晚上,我们跟30多位朋友一起在大脖子饭店吃了那里著名的土豆以后,便沿着利玛河与苏黎世湖交接的岸边散步。朋友们带我们穿过河与店铺之间的骑马廊,踏上一条路面由石块拼成的古色古香的小路,又爬上煞似古城堡的石阶,来到一处居高临下的平地上,遥对着苏黎世大学。这里没有灯光,灯光在下面街上,红的,绿的;灯光在远处,金色的,银色的。也没有星星和月亮,只有浓密的栗树树荫,有歇腿的长椅,还有矗立在一切繁华之上的塑像,战斗的瑞士妇女形象。
瑞士是多少年没有过战争的国家,战斗的妇女是个啥样?我多么想看一看,只要有一点朦胧的光,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也好。但是这里没有光,光在下面,在远处。我的手在提包里摸索着,已找到了火柴,但我又轻轻地放下了它,可能是觉得不看见也有不看见的好处,印象会更加深刻。
当天晚上,我们全体住在朋友约汉纳斯·罗古特先生的家里。他是个年轻的火车司机,温良二字用在他的身上,是最贴切了。我看想象力再丰富的人,都难以设想他会恼怒,会大声说话,会收起他柔和的脸上那种静静的笑容。他的夫人玛格丽达,也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纤细,纤细的身材,纤细的颈,纤细的手,穿一双和她十分相称的细带子高跟凉鞋。只有一双眼睛是那么大,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真诚的友谊。我看见她的时候,正是在她家门口。她匆匆地赶来,拎了两个提包,包里是为我们特地买来的热水瓶,有盖的茶杯和茶叶。晚上,主人把我们安排好以后,便睡到朋友家去了,把他们全套住房让给了我们。他们走了,但是我们在洗澡间,在卧室,在客厅里,却触摸到了朋友们细致的照料。
第二天早晨,我们吃了罗古特先生给我们煮的鸡蛋,玛格丽达给我们沏的茶。大家在他们那间洁净、舒适的客厅里坐着闲谈,谈到了瑞士著名的民防,真是全民皆兵。这时罗古特先生笑嘻嘻地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他的枪,象是一支崭新的自动步枪。在瑞士,凡是成年的男子,无例外的都得服兵役。在兵役期,根据每人的工作定好了兵种,经过军事训练以后,每个人就带着自己的武器回家。如果是小型炮的炮手,就带着炮回家。罗古特先生是火车司机,编在后勤兵里,打起仗来,他就开军用列车。他这支步枪擦得溜光,保养得无懈可击。我们一个个传看以后,枪回到他的手里。他熟练地拿着它,抚弄着,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转脸去看紧紧傍他坐着的玛格丽达。她正睁着大眼睛,不时地掉头看看我们,又掉头看看她丈夫。当她听到我们称赞罗古特先生对枪支保护得十分出色时,那对大眼睛里流露出那么多的疼爱,那么多的骄傲。我心里忽然升起了那座没有看见的塑像,那座笼罩在夜幕之中,矗立在一切繁华之上的塑像,仿佛她向我露出了她的面庞。
这一座塑像再次在我心头浮现,也是在苏黎世,是在一个晚上。
在瑞士,我们乘电车,散步,走动的机会很多。走动多,看橱窗的机会也就多。瑞士有一个规矩,星期天是不营业的。但尽管不营业,橱窗里的灯依然五光十色,这更便于我们浏览。无论是书店,服装店,食品店,我们都看,而且不约而同地都在琳琅满目的货品当中,寻找着中国的东西。有一次,一个同志在一个靠壁的小橱窗里,看到了一盒云南沱茶,于是大家就在橱窗前排了一字横队,恰象他乡遇故知,有种特别亲切愉快的感觉。可惜,这种愉快不是经常有的。
这天下午,苏黎世的朋友们请我们参观中国书店,并在这里举行酒会。书店是瑞士朋友们开设的,说得再具体点,是苏黎世对华友协的会员们开设的。它坐落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整个店的面积,大概有40平方米左右,靠里面的一个小角落,是厨房和洗手间。开始时,这里专卖中国的书籍,画册,后来就兼营工艺品和其他杂货,不过名字还叫中国书店。
这天下午,我们就在四壁是中国的书报、摄影画册、青田石雕、四川佐料、宜兴砂锅当中,在朋友们当中,高高举起了酒杯。酒逢知己千杯少。我这个不喝酒的,也喝了两杯。来的客人不少,而来帮忙的主人似乎更多,玛格丽达也来了,对华友协负责人莫尼卡当然也来了。来的朋友中很多已在各种场合见过面,只有两位比主人更忙、更操心的老太太,似乎面生一些。
酒会以后,有少数朋友留下来和我们一同用晚餐,那两位老太太也在其中。我们就在橱窗的后面,在黄山、桂林、外滩、敦煌画册的旁边,在浓郁的瑞中友谊中间,把塑料桶翻过来当做小圆桌,把倒扣的筐子作凳子,有的干脆就席地而坐,舒畅地开始了晚餐——面包加风干的生牛肉片。生牛肉片在瑞士是很名贵的菜,我不太习惯,不过这晚上也吃了好几片。大家一边吃,一边听朋友们谈经营这店的艰难历程。开始这店是名副其实的书店,售货员是会员义务来轮流值班的。店里开支不大,但是所赚实在微薄,房租都难以应付,后来就兼营一些其他的中国商品,现在已稍有盈余了。但是他们的批量很小,中国有些方面不批发,有的画册的质量太差,价格又太高,邮寄中还要受到损坏。当年轻朋友在讲述这些经历和困难时,我发现那两位老太太坐在倒扣的筐上,纸做的餐盘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不吃也不作声,只是关切而专注地听着,有时频频点头,象是在给讲述者的话语下面注上加重符号,以加深我们的印象;有时她们抬起手,动着嘴唇,象是要插一句什么话,但终于没有说出。
“她们两位是会员?”我问一个朋友。
“不,她们是两位会员的母亲。是自愿来店里义务劳动的。”
“每天?”
“每天。”
“啊!”我重新端详了她们。我看到了两双和蔼的含笑的眼眼,母亲的眼睛。母亲们,你们为什么每天走出那惯熟的家,丢下阳台上舒适的摇椅,庭院里心爱的花,匆匆来到这40平方米的小天地里?有什么在吸引你们?是因为儿女们的心扑在这里?是为了给孩子们减轻负担?是为了在人生的道路上,同年轻人携起手来?还是为了我们两国人民的友情?你们每天来这里售货,看门,登记,入账,为每一件中国货品贴上标价。工作是烦琐的,劳动是无偿的。你们,母亲们,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两位母亲互相补充着,向我们介绍受欢迎的产品,“工艺品,布鞋……”
“还有清凉油!”
我随手在货架上拿起一盒清凉油,在那个五分硬币大的小铁盒背面,留着两位瑞士母亲的劳动,标价:0.××法郎。这细小的,不足道的,默默无闻的劳动。
两位母亲介绍完了,就交叉着手指,静静地坐在那里。你们在想什么呢?母亲!
晚上,我们还有别的活动。当我们离开中国书店时,天下起雨来了。我坐在奔驰的汽车里看着窗外,在那路面的水光与灯光的交辉中,在蒙蒙的细雨里,总好象有两位老太太打着伞,慢慢走去的身影。
汽车驶过了利玛河,也许是苏黎世湖,它们原是衔接的,我又想起了那座没有看见的塑像,这时候,也一定笼罩在雨里了。
在以后的几天日子里,我常想起没有划的那根火柴,有时后悔,有时又不那么后悔。但那座没有看见的塑像,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我心里。它是那么朦朦胧胧,缥缥缈缈,忽隐忽现,时而鲜明,时而遁匿,变幻不定,一会儿是活泼姣美的青年女子,一会儿是沉默寡言的老年妇人,一会儿又变成了另一个形象。
我们从苏黎世去迪溪诺州的卢加诺市,要坐三个多小时的火车。陪同我们一起去的是苏黎世对华友协的负责人,也是全国协调委员会的秘书莫尼卡。这天,她穿了一条新的劳动布裤子,太长的裤脚挽起了好几道,带着她的儿子,拎了一只大包。
莫尼卡,大概有20多岁,也许有30也说不定。全名是莫尼卡·科勒莱夫人。她到过中国,和我们代表团副团长谢邦定同志很熟。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苏黎世下飞机的时候。可是,不论是熟悉的还是才相识的,大家都直唤其名,不加夫人、女士之类的尊称。这在中国是亲热的表示,瑞士的规矩不知怎么样。不过她总是露出两个小小的虎牙,笑嘻嘻地答应着。
我们在苏黎世的这两天中,她是最忙碌的人之一,穿着朴素的服装,短短的卷发,未加任何修饰。嗓子有点沙哑,大概也是为我们忙哑了的。脖子上裹着一条纱巾。轻声细语,动作敏捷。在任何场合,最后坐下来的总是她。她年岁不大,作风倒有点象中国经常称呼的“大姐”。也许就因为这个吧,使人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于是莫尼卡,莫尼卡,也就叫顺口了。
“莫尼卡,你裤子为什么买得这么长?”
莫尼卡眼睛眯眯地,露出一对小虎牙,说是她听说这种布缩水很多,怕越洗越短。据我知道,莫尼卡是学建筑的,后来她为了对华友协的工作,为了孩子,只工作半天。
“莫尼卡,‘绿豆’要喝水。”她儿子的名字和中国的“绿豆”二字极相近,大家就戏称他为“绿豆”。“绿豆”大概只有四、五岁,和我们在一起很快就混熟了。后来在卢加诺湖上跟我们分别时,难过得直流泪。有人说他是对华友协最年幼、同时也是资格很老的会员,因为他在婴儿时期就跟母亲参加了对华友协的活动。那时,莫尼卡经常把他放在篮子里,自己挽着篮子到处走。……
火车盘山而上,正通过世界最长的圣哥达隧道。车窗外面黑呼呼地,但我眼前却清清楚楚地出现了一个挽着篮子的妇女。她一边跨着大步,一边侧着脸,温柔地注视着篮里。篮里装的不是蜜,却比蜜更甜,不是酒,却比酒更醉人,篮里是友谊,是白色的襁褓,是一个熟睡的婴儿。
“圣哥达隧道建于1880年,它打通了欧洲南北的交通。现在除了铁路外,正修建着一条公路。”莫尼卡通过翻译在向我们介绍。
火车在飞驶,“绿豆”手捏彩色笔在车窗前的小桌上埋头作画,鲜红的小嘴唇努力地帮助使着劲。莫尼卡在讲述100年前,瑞士人民为了打通这条欧洲南北通道所付出的代价。不知怎的,那个挽篮子的妇女的形象,仍萦绕在我心头。在汽车潮涌的街上,在三五成群的童车当中,她泰然自若地挽着篮里的儿子,跨着大步,凌于一切繁华之上……
我又猛然想起那座没有看见的塑像,那不正是一座妇女的雕像吗?既是妇女,说不定也有孩子的形象。当然,雕塑里的儿童,不会象生活中那样千姿百态。在生活里,他们作画,唱歌,会冷会渴,会笑会哭,会撒娇,会一个人坐了出租汽车来寻找母亲,会和母亲一起陪同来自远方的客人。而在塑像中,他们在战斗的母亲身边,将是什么神态呢,我想象不出。也许会成为母亲战斗中的羁绊,或者是母亲战斗的动力,我想象不出。然而,矗立在一切繁华之上的那座塑像,却好象越来越清晰,越具体了。它是战斗的,又是友谊的。在今天这个世界里,友谊不也是一道新的城墙么?
最终,我不后悔没划那根火柴。让这座没有看见的塑像,连同瑞士的风光,朋友们的友谊,永远留在我的心里吧!
198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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