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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师〔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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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0-11-22
第5版()
专栏:

拜师〔短篇小说〕
闰水
我把李龙画的一叠子素描和速写递给白发苍苍的吴老,心情很兴奋。我不辱使命,总算为他物色了一个有希望的苗子。记得吴老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会不会带给我一个稻草瓤儿的绣花枕头?”
稻草瓤儿的绣花枕头留给别人吧,我给他带来的是一株挂着露水的幼苗。他有一个充满生机的年龄——只有十三岁,这无疑是比较适合耕耘的艺术年华。但愿这些用各色纸张涂抹的画稿,不会使吴老失望。
吴老戴上玳瑁花镜,不信任地瞟了我一眼,颤颤悠悠地在写字台前坐下了。我了解他的脾气,得到他的赞赏绝非易事,而一旦他内心有什么不满,会毫不顾忌地表现出来。他历尽沧桑,但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好恶。
我坐在屋角的沙发上等待着,顺手抄起一本《罗丹艺术论》,漫不经心地翻看。吴老衰弱的脊背佝偻着,扶镜框的手指老是哆嗦,他老了,已年过古稀。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头发是花白色,现在,却是满鬓霜雪!这位比春蚕还辛勤的老人,对艺术、对人生已经无愧无悔,然而为了祖国美术流派的继承和发展,他慷慨地把余生贡献给培养艺术的幼芽。这,就是我崇拜他的原因。
吴老转过身子,两眼定定地望着我,接连几次把眼镜摘下来又戴上,他在笑。还有谁比我更熟悉他这个动作!李龙的绘画秉赋被他看中了!没等我站起来,他就大声地招呼我:“国平!过来看看,多有意思。”
那是一幅速写:一辆敞开车门的公共汽车,一群年轻人你推我挤,蜂拥而上;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被挤得跌倒在地。老人只勾了几笔,但是那战战兢兢的龙钟老态却跃然纸上。画中这个现实生活中屡见不鲜的场面,透露了李龙那颗童心的纯真感情——正义的谴责和怜悯。抛开笔力的强弱不谈,这画中隐含的气质,无疑已经使吴老受了感动。“艺术的最大支柱,在于艺术家的人格!”吴老严肃地说。我赞同地连连点头,眼前,又浮现出李龙那双稚气未脱的聪明而又伶俐的眼睛。
吴老细心地整理好画稿,把它放进抽屉,兴奋得合不拢嘴,重复着一句话:“艺术的最大支柱,在于艺术家的人格。”
“吴老,过几天我带他来见您!”
“好!好!”吴老高兴地说。
告别吴老出来,我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朋友——他是李龙上小学时的美术教员,李龙就是他推荐给我的。
两个月前,我到这位朋友家作客,偶然认识了刚刚升入中学的李龙。他拿着几幅画稿来向老师请教,我的朋友问他:“是坐车来的么?”
“走着来的……”小家伙红着脸,窘迫地看着自己的脚尖,那双露着大脚趾的鞋和没穿袜子的光脚背,沾着一层浅黑色的尘土。
“你妈妈没给你车费?”
“给了。我都买纸用了。”
“吃饭了么?”
“吃饱了!”
我的朋友皱着眉头把他拉过来,从他裤子的口袋里搜出半个硬帮帮的凉馒头。朋友叹了口气,到厨房去给他拿吃的。李龙望着老师的背影,调皮地冲我缩了缩脖子,脸更红了。
这个孩子画画的功底真使我惊奇!这些别具一格的维妙维肖的速写,真是这个长着朝天鼻的小鬼画的么?他那黑红色的皮肤和邋遢的衣着,活象个顽童。我试着跟他交谈,他很拘束,但有问必答,反应机敏。
我问他:“世界上什么东西你最喜欢?”
“纸,白纸。”
“为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把脑袋一歪,小声说:“我想学画画儿。”
他深深地吸引了我。可惜,当朋友无意间透露我是个画家之后,小家伙一句话也不肯说了,两只黑眼珠滴溜滴溜地打量我,反倒把我弄得怪难堪的。年龄这样幼小却又如此执着,童稚未退而进取心却如此顽强。他,简直不象个孩子!
以后,朋友陆陆续续地把他的情况告诉了我。李龙的父亲是个清洁工,“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死了。父亲死后,母亲带着全家被遣送到农村,粉碎“四人帮”后虽然返回城市,但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家境困窘。每当谈起这些,我的朋友就黯然神伤。
“咳!谈这些干什么!?”朋友摆摆手,象是要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抛开,“还是说说李龙这个孩子吧,他从五岁就开始学画,五岁!”
“五岁学画?谁教他?”
“心灵!他五岁那年,用一块黑煤球在家里的墙壁上创作了第一幅作品。这是他母亲说的。儿子画了妈妈的眼睛,眼眶里滚动着两滴泪珠……我们应该帮这孩子找一位好导师。”
朋友的话打动了我的心,我决定把李龙这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推荐给吴老,拜吴老为师。
吴老来了电话,他那粗重的不正常的呼吸,通过话筒直往我耳朵里灌。
“吴老,您的哮喘病又犯了?!”
“不说这些。国平,你,你还是给我带来一个稻草瓤儿的绣花枕头!”吴老的话是严厉的。
“吴老,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愣住了,额上不禁渗出了汗珠。我冷静地思索了片刻,自信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老人家的事情,于是平静地说:“吴老,电话里说不清楚,明天我去看望您,带上李龙一块去。”
“不,你马上来见我,就你自己来!”依旧是气呼呼的语调。
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他的书房,见他站在离房门一米远的地方,眉心拧成了疙瘩:“看见没有?”吴老显然还在生气。我扭头看去,见一边的写字台上,放着两瓶捆绑在一起的白酒和一盒点心。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我心里剜了一下,我明白了一切:这小小的长方形桌面,是一个纯真的艺术世界,什么时候见过这种不协调的东西!这两样用红纸包装的物件,压在一张尚未落笔的雪白的画纸上,显得俗不可耐!我的心在往下沉。我为李龙这个孩子惋惜,可又不相信会是李龙送的,他哪来的钱哪!我犹豫着,最后硬着头皮问:“这……是李龙送的么?”
“谁说不是。听阿姨说,是我没在家时送来的。我想,这不会是你的主意?!”
“不是。不过,孩子不会有这样的心计。您过于……”
“国平!你是不了解我,还是不了解他?”
我无从分辩。吴老耿直廉洁,不徇私情,不自今日始。他痛惜的心情大于愤懑,这我也明白。然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天真笃实的李龙怎么染上了市侩气?
我用提包装了礼品,心情忧郁地去找李龙的美术教员。我怀疑这一切不过是这位朋友的自作聪明罢了,和李龙并不相干。可是我失望了。好心的朋友听了我的诉说,脸颊顿然失色,不断地眨巴着眼睛,他什么都不知道。
“艺术的灵魂是用不着教诲的!”
我有意挖苦他。他只有一句话:“还有希望么?吴老就这样固执?孩子是可以原谅的……”
他恳切地望着我。他脑后的墙壁上贴着一幅李龙用明暗分明的手法为他的老师画的肖像素描。我心头一阵哀愁涌过:现时某些人习惯施展的世故手腕,已被善良、正直的人们,甚至尚未成年的孩子所效法,污染了他们那天真无邪的灵魂。
朋友决定带我去找李龙。
李龙家住的是一个大杂院,一间缩在角落里的低矮狭小的房间,住着李龙母子俩。母亲上街买菜去了。我和朋友面对面坐在一大一小两张铺板上,彼此的膝盖挤拢在一起。李龙蹲在屋角潮湿的砖地上,跟我们打过招呼之后再也没说一句话,他大概已经察觉我们的来意,眼睛里含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狐疑。
朋友夺过我的提包,把酒、点心盒拎出来,用一位严师的冷酷目光盯住李龙:“谁教给你的?”这样厉声问了三遍。李龙咬着嘴唇,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里涌出了一层雾似的泪水。朋友叹息一声,变换口气,柔和地说:“天这么冷,为什么只穿个背心儿?”谁知话音未落,李龙竟出人意外地痛哭失声。朋友看看我,我连忙跑过去按住了孩子瘦弱的肩膀。我在那单薄的背心下面,发现了几个红肿的巴掌印儿。
“这是怎么搞的?”
“妈妈……打的。”
“因为什么?!”
“问我上衣哪儿去了……”
“你的上衣呢?”
“我把上衣……卖给委托商店了……”
“然后用那些钱买了礼品?!”
他哀哀地哭着,哭声搅动了我们的心,我的眼圈红了。朋友呢,怜惜夹带着谴责:“糊涂!小龙,我说你糊涂!你把聪明和才智用在了邪门歪道上。要知道,艺术和作揖打拱、阿谀奉承、投机取巧毫不相干!……”
我想起了多年来动荡混乱不定的生活,使多少美好的事物夭折、扭曲、变形,更何况一个孩子的心灵。
李龙的母亲回来了。她是个性情爽快的女人,说了一件她自己的事:为了找工作,曾经三次给人送礼。
“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别的门路!”她笑着说出这些,却用围裙擦抹湿润的眼角。
从李龙家出来,我的朋友不断低声叹息:“多聪明的孩子!可惜,他的灵魂正在受到时弊的毒害……”
吴老默默地听着我的讲述,没有插话。他既没有表示惊奇,也没有表示悔疚,只是冷静地用手掌抚摸着自己的额角,目光垂落在桌上的砚台上。
“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我几乎是在恳求:“孩子是可以原谅的!”
“当然可以原谅!但是我要问你,我们不能原谅的又是什么呢?!难道人人都是无辜的,只有侵蚀他们的恶劣风气才应该承担全部罪责?”
“这个问题我……我没有认真想过。”
吴老拉开抽屉,拿出几张钞票,数也没有数就塞在我手里,说:“你替我到委托商店跑一趟,我腿脚不灵便……”
“用不着吧?”
“随你的便罢!买一件新衣服也可以。还有画笔、纸张什么的……”
我呆呆地看着吴老的满头白发,说不上心里是高兴还是尊敬。吴老走到我身边,苦涩地笑了笑,说:“你转告李龙的母亲,就说我对不起她和她的孩子,请她原谅。明天你把孩子领来,不过我要好好刮刮小东西的鼻子……”
从吴老家出来,天已经晚了,街上轻拂着清爽的小风,树影里闪动着洁白的月光。经过一番小小的波折,我的心里涌出了许多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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