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杜鹃红——影片《天云山传奇》拍摄随感 [复制链接]

第8版()
专栏：创作手记

风雨杜鹃红
——影片《天云山传奇》拍摄随感
谢晋
1979年冬天，《啊！摇篮》刚结束，我接受了拍摄《天云山传奇》的任务。我的思维从保卫延安，保卫几十个孩子命运安危的战斗烽火中，转移到新中国五十年代中期到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这一段祖国多难的政治里程。我很喜欢这个剧本，因为它拨动了我的心弦，引起我的思索与回顾。
但，摄制组一成立，也听到一种议论，主要是如何掌握政策问题。有些同志总是习惯于用简单的政治概念来套生动的、复杂的文艺作品。但文学艺术毕竟不是图解政策，文学是“人”学。《天云山传奇》虽然仅仅写了天云山区几个命运不同的知识分子、干部，但容量很大，它涉及到我国二十多年复杂多变的政治生活。通过人物形象，概括了我们国家所走过的一段曲折的道路和沉痛的教训。剧中人物命运坎坷，有浓厚的悲剧色彩，但它的基调并不悲悲切切，作者从主人翁的心灵深处挖掘人物美好的情操、信念、理想，提出了深沉的人生哲理和广大人民长期关心的问题。因此我将《天云山传奇》影片的风格样式定为带悲剧色彩的正剧。
接受拍摄这部影片的任务时，我曾对摄制组的同志们说，这个剧本的故事是我们这一代人亲身经历的，人物中有你、有我，有我们熟悉敬佩的同志，有我们厌恶的人。
冯晴岚这个外貌平常，内心秀美的女性，是作者全力歌颂的，也是我们摄制组创作人员用饱满的激情塑造的形象。由于多年来不正常的政治生活，我们国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践踏。冯晴岚这种深情地“雪中送炭”的高尚情操在人们中逐渐淡漠了。作为一个作家、艺术家应该通过艺术形象大声地呼唤它……
电影导演是用镜头来写戏、写人、写人的灵魂的。当我写到冯晴岚让罗群给她带上破旧的眼镜离开人世这一段戏的分镜头时，我手中的笔颤抖着，我一口气在剧本上画下七八个空镜头：——
（特写）：青年时代冯晴岚照片旁刚熄灭的蜡烛。
（特写）：挂在竹竿上破旧的紫色背心。
（特写）：菜板上切了一半的咸菜。
（特写）：缀有补丁的花布窗帘。
（推摄）：冯晴岚走过的小木桥。
（推摄）：冯晴岚走过的水磨坊小路。
（推摄）：冯晴岚拉板车走过的雪地脚印……
这时，我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仿佛感到心头一阵阵的疼痛……后来在试映时，我看到了不少观众用手抹着脸上激动的泪水，他们和创作者一样，在深切地怀念一个美好的灵魂。这对一个电影导演来说是创作上最大的幸福。
男主人翁罗群，是一个受冤屈错划为右派的优秀共产党员。他身处逆境，但对党、对祖国、对人民始终没有丧失信心，即使被“发配”到农村去劳动时，他还对冒雨来送他的冯晴岚说：“不要因为我的问题而误解党。”罗群、冯晴岚这一对患难夫妻是我们民族中美好的形象。我们每一个人不是都希望这样的人在我们国家应该多一点，再多一点吗？
宋薇，是贯串全剧的女主人翁。作者给我们创造了一个新的典型；她既不是所谓“中间人物”，又非一般常见的正面人物。她是由于特种历史条件所致残的天真的灵魂。为什么她会成为这样一个人呢？她为什么要嫁给吴遥？她令人同情吗？
——这是剧作家和摄制组要共同回答的问题。而“这一个”典型，在回答了上述问题以后，就显示出艺术在启示人们认识特种历史阶段的独特的艺术功能。
“这一个”典型回答了：宋薇中有你、有我、有他，有许许多多正直的人和善良的人们天真的灵魂所留下的脚印……从某种意义上说，宋薇的悲剧道路以及她最后的觉醒，概括了我们一代人从受蒙蔽、受愚弄直到觉醒的缩影。宋薇的觉醒是付出了整整二十年最美好年华的代价。这个形象是对极左路线的控诉，是对伦理，对爱情，对政治生命破坏的控诉。
吴遥是我们国家长期不正常的政治生活的产物。问题不仅在于他从前的过错，主要在于在新的历史时期，他抵制党的正确思想、政治和组织路线，成为党的事业前进的障碍。我们在文艺作品中揭露和批判这种人，是为了使我们国家的政治生活中，这一类侵蚀我们党和国家健康机体的人，今后能少一点，再少一点。
电影、戏剧要正式和观众见面后，才真正完成了它的创作使命。我有一个习惯，即在影片摄制完成之后，坐在电影院和观众一起共同感受他们对影片的反应，观察他们看时的喜、怒、哀、乐……我发现《天云山传奇》使观众激动的地方，主要还是罗群与冯晴岚在艰难岁月中，“莫道路途多艰难，知己相逢心相连”的高尚情操和艰辛道路。我原来担心反右运动已过去二十多年，今天的中年人记忆已很淡漠，青年一代当时尚未出世，观众能理解吗？但是罗群、冯晴岚不公平的命运还是使他们流泪了。文艺中表现的某些人性、人情，有时是不分年代、不分国籍，可以相通的。何况十年浩劫，中国人民受的苦难太深重了，罗群这个知识分子所遭遇到的屈辱，在无数善良的人们中可以引起共鸣。
影片结尾时，冯晴岚离开了我们，但是她坟前鲜艳的杜鹃花盛开。新的历史时期终于到来了，风雨过去了，虽然前进的道路上还很崎岖，然而可喜的是冯晴岚这样的人毕竟在我们周围一天、一天多起来。这是我们国家人民精神的火光，是我们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