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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于生活的土壤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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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1-01-28
第5版()
专栏:

扎根于生活的土壤
高晓声
提要:作家对生活的看法由多种因素构成,不要用简单化了的观点去观察生活;作家除了要善于发现生活的各种各样的含义之外,还要把生活归结为各种各样的人的活动,认真熟悉各种人物;作家要有一个比较固定的、长期的生活基地,同时又要不断扩大自己的生活视野,加强科学知识的修养。
文学作品,关键是写人,就要抓住人。而“人”这个题目是很大的。没有人就没有社会,没有人就没有知识,社会上的一切知识都是人创造的。作为一个作家,最好能掌握人类创造的一切科学知识,才能理解社会生活的丰富多采,理解人和事的复杂纷繁。然而个人的能量有限,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但至少应该努力扩大自己的知识修养。
一个人,一个作家,对生活的看法,即观点,是由哪些因素构成的呢?
我以为因素很多,有政治的因素,有哲学的因素,有心理学的因素,有伦理学的因素,有经济学的因素,有美学的因素,有历史的、民族的因素,有地方风俗习惯的因素,有家庭的、个人气质的因素,还有自然科学的因素,这种种因素构成了作家的观点。作家在生活里面发现创作材料,发现“人物”,是由他掌握的各种科学知识的程度决定的。知识面越广,思想的能力就越强,见解就越深,越可以多方面发现创作的题材,写出来的人物形象就越厚实。
我们过去那么多年,把作家形成观点的因素简单化了,把别的因素都排除掉,就剩下一个政治因素,多因素变成了单因素。作家对生活本应有的多方面因素的观点,变成了单一的政治因素观点,而政治观点当然是应该统一的。
作家用这种简化了的观点去观察生活,生活的范畴就被政治划了框框。生活和政治等同起来了。作家看到的生活中的人物,也简单地成为政治的化身。于是,创作的路子越走越窄,刻画的人物越来越干枯,以至变成了一个模式。实际上生活并不是这样,人并不如此,即使是从事政治工作多年的政治家,他的观点也绝不是单一的政治因素构成的。实际上,作家观察生活的观点,应该是多种因素的。
当然,构成观点的种种因素之间,并不是孤立的,既互相推动,又互相制约,例如政治推动经济,又受经济的制约,但不能说政治就是经济。所以,创作的路子本来就是宽阔的,不能把反映生活简单地看成反映政治,尽管政治重要,也只能是生活的一个方面。比如说,写一个人怎么聪明,怎么智慧,怎么勤奋,怎么爱,怎么做一个正直的人,都不能简单地和政治划等号。文学作品是写人的,写作对象的精神面貌、思想感情,也是由多种因素构成的。搞创作的人,自己把自己的观点简单化了,看待生活里的人物思想感情,也必然简单化。复杂了就不能理解,就只能把人物写成一种传声筒。
我搞创作有这么一个体会,就是离开生活没办法创作。离开了生活,实际上就是离开了人,因为文学是写人的。人是生活的主人,没有人就没有生活,你不理解生活,就不理解人。不写人物性格,不写典型环境,不写典型细节,只是写情绪、意境、意念,严格讲来,这还是生活,还是生活的反映。你写的情绪、意境、意念是什么?归根到底还是人的情绪、人的意境、人的意念,都没有离开人。
把生活变成作品,有一个从客观到主观,然后再到客观的过程。生活本身是客观的,但是,在这些客观中汲取什么东西,变成作品,这就不是客观的了,而是转化成主观的东西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客观的东西就不会变成我的作品。我写出来的东西,又变成了客观的东西,这个客观是不是符合生活的真实,由读者来鉴定。如果读者认为是真实地反映了生活,就说明我没有歪曲它,我的主客观之间的反映是正确的。如果说,我写的不行,原来的生活不是这个样子,那就说明我的反映是不正确的。这就是说,作家的观点在创作上是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生活是源泉,观点是主导。没有观点,生活碰坏了你的鼻子,你也不晓得可以写入作品。作家有了观点,才能发现生活的含义,而发现了生活含义,又会丰富和发展作家的观点。观点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不是现成的框框,不能削生活的足适观点的履,而要让观点的足适生活的履。如果能这样认识生活和观点的关系,似乎就好办了。但往往不是如此,我们都缺少这种思想能力,缺乏各种科学知识的修养,因此,我们反映的生活面狭窄,写的人物单薄。例如,不懂得经济学,不懂得心理学,不懂得哲学。可是生活里面却大量地存在着这方面的现象,能发现它吗?能分析它吗?仅靠熟悉的政治,没办法发现它的含义,更想不到要去写它,以至于老是觉得生活十分平淡,没有什么可写。其实生活大家都有,范围有不同,底子有厚薄,认为无可写者,关键在于自己不善于发现它的含义。
我们搞创作的人,熟悉生活的方法,跟一般做社会调查的人是不同的。一般搞社会调查,可以通过一件事情,或者调查一个单位各方面的情况,据此马上就可以提出经验、教训、问题,就是说,可以从一个单独的事件或单位做出结论。我们则不是。我们的作品是要写人的。我们到生活中去了解社会,了解生活,应该抓住人这根线索,而不应该抓事件的线索。一件事情,可以牵扯到许多人,为了要弄清这件事情,所牵扯到的人,都可以一个个地去访问,访问的目的,是为了弄清这个事情。当所有的人访问完,把这个事情弄清楚,就算结束。但对所有的人却并没真正的了解,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性格,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表现,都不用摸清楚,这样的体验生活,对于创作的人来说,就不行了。人的性格,不是通过一件事情就能表现清楚的,他要通过一系列的事情,才能充分表现出来,你要跟着这个人走一个长时期,熟悉了他的一连串情况才能把握到他的性格。这就是搞创作和搞一般社会调查的区别。因此,要有一个比较固定的,长期的生活基地。一定要有这个生活的基地,在这个基地里才能熟悉人,熟悉各种各样的人。
我们创作工作需要了解的“人”,首先不是群体,恰恰是一个一个的具体的人,而不是说工人阶级是什么样子的,农民是什么样子的,偏偏不是这个东西,而是张三是什么样子,李四是什么样子。文学作品能够通过人物性格反映出社会面貌来,是因为人的灵魂本来就是一定社会生活的综合性产物,有什么样的社会生活,就有什么样的灵魂。这本是一个常识问题。可是,在文学创作中却往往违反了这个常识,作家喜欢把他的人物灵魂拔高,要么是百分之百的超人,要么就是百分之百的坏蛋。不加分析把许多人身上的优缺点或善和恶,集中到一个人物身上,这就取消了人物灵魂中固有的矛盾。而这种矛盾恰恰正是社会生活矛盾的反映,一旦灵魂中的矛盾取消了,社会生活中的矛盾也就取消了。所以,这种歪曲灵魂的做法,也就歪曲了社会生活。这里也反映出文学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的关系,没有生活的真实,就不会有文学的真实。
现实生活中的几个,几十个,上百个人物,如果真正活到作家的脑子里去了,作家常常会把他们进行比较,而使他们各自的性格有更明显的区别。
作家脑子里有了许多活生生的人物之后,定会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写进小说的。有些可以写小说,有些就会觉得没办法写小说。
此外,作家在生活当中,的确有一个态度问题。我认为一个作家,对于周围的人,应该象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儿女一样,很细小的事情都加以关心,应该考虑到这个人将来会怎么样,这样下去行不行?光做一个旁观者,不大容易去了解人,不大容易去关心人,不大容易去想到人家的命运。这样也就不大容易在你的作品里写出人家的命运。
对社会生活,也要有一个正确的看法。我们常常有这种说法,把创作划分为工厂题材,农村题材,军事题材……,好象写农村的就是写农村,写工厂的就是写工厂,除此以外都可以不管似的,写农民的可以不管工人,写工人的,可以不了解农民,写知识分子的,可以不了解工人、农民……这个不科学。社会本来是互相联系着的整体,本来不是割裂的,为什么到了写起作品来就分割了呢?真正要了解工人的生活,真正要了解农民的生活,你就得全面了解一下,这样才有个比较。比较的方法是科学的方法,没有比较就很难认识世界。如果老是在这一个圈子里面,虽然你很熟悉他们,但你并没有真正的、更深入的熟悉他们。你有“一比”,拿工人和农民一比,就会晓得,工人是这么个样子,因为他们和农民是有那么大的不同。所以,这就要扩大视野,有了比较,才会有更深入的认识。
通过比较,发现区别。你会联想到把这些人的位置进行交换,会发生很奇妙的现象。比如说,象住高级招待所,这是一个位置,把领导干部放到这个位置上,就没什么好写的,很一般。但是,把一个农民放在这个位置上,就不一样了。这实际上是把农民和干部交换了一下位置,同样的环境,把人交换了一下位置,就出现了异特的景象。从这一点意义上说,有很多的东西,可以交换,这就是把人物放在特殊环境去表现出他的特殊性格。要把城市、农村、部队、机关、学校、工厂……都看成统一的,互相联系着的整体,而不要把它割裂开来,变成一爿一爿支离破碎的东西,才能更加认识社会,更加认识人。农民老是在农村里,工人老是在工厂里,知识分子老是在科研文教部门,干部老是在机关里,你就没有比较,面太狭窄了。过去,有些城市的姑娘到农村去了,这些姑娘跟农村姑娘比较,如果说在城市环境当中,他们是看不起农村姑娘的,认为农村姑娘什么都不懂;但是位置交换了,让城市姑娘到农村去了,他们也什么都不懂了,农村姑娘又笑话他们了,这不是很奇怪么?可是这“奇怪”却引起作家们许多巧妙的构思哪!
文学上的技巧,有很多是生活帮助解决的,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技巧问题,这不是说没有单纯的技巧,但有很多是属于生活本身帮你解决的。特别是构思,很多都是生活帮你解决的。生活本身有许多东西,看来很平常,有时你没注意到,或者注意了并不曾十分留心,但在创作过程中,有时你没办法写下去了,苦思冥想,突然一个过去生活里面发生的情节跳了出来,就帮你解决了,而且解决得很好。(高尔基和鲁迅都讲过这个问题。)
写农村生活究竟有没有意义?我以为是有的。也有人说没意思。写了农民不去看,城市的人不要看,有什么意思?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倒应该解决一下。农民究竟是占中国人口的百分之八、九十,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管你是谁,英雄也好,狗熊也好,无不受农民的影响,无不被农民所包围。皇帝也没办法,上帝也没办法,他给你烧一炷香,也左右了你的情绪。从这个意义上讲,只有去理解农民;离开了他们,你也前进不了。你只有研究他们,看看他们身上有哪些积极因素,哪些因袭的负担,然后抑浊扬清,同着他们一道前进。除了这条路,没有别的路可走。百分之八、九十的人不肯走,你能走吗?不管怎么样,在我们这样特定的国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要关心农民的成长,对农民应该做启蒙工作,应该付出劳动,而且应该是巨大的劳动。
有两种主张,一种主张文学为人民服务,这里边也包括农民,这叫服务论。一种主张文学表现自己。我看这两种说法并不矛盾,因为事实上,没有哪一个作家的作品不是表现自己的。但是这个“自己”,也是社会的人,也是代表了哪一种人的。文学创作是有这么一个特点,所以,不许自我表现,这是说不通的。但是,你在表现自己的时候呢,应该想到你自己是属于一定阶层的,你决逃不掉的。那么,不熟悉农民,要你去表现农民,这不可能。但是在今天的历史条件下,那么多的农民缺乏文化,八亿农民没有几个能够用文学来表现自己,他们如果有足够的人能够担当这个任务,我看比知识分子代他们表现好得多,自然就用不到知识分子去表现他们了。但是现在他们中间极少这样的人,那么,其他阶层的作家,就应该明白自己和农民的关系,应该明白农民同整个社会的关系,主动地去做好启蒙工作,这是历史的要求,责无旁贷。
作家们熟悉了农民之后,表现自己和表现农民,也就统一了,而不会对立了。有些国家,他们的农民比较少,他们的农民、工人、知识分子之间,生活习惯和知识水平的差别,没有我们这样大,他们都可以在自己的队伍里找到足够表现自己阶层的作家,因此,他们就不存在“你为他服务”的问题。不能拿外国的情况和我们相类比,从我们国家的具体情况出发,的确要讲这个为农民服务的问题。
写农村生活的作品,不要怪农民不看,因为写农民,给农民看,首先就要使农民相信这是真的。他们最了解自己,你虽然写了他们,但如果发现是假的,他当然不看了,这不能怪他们。第二,你也不能马马虎虎。农民虽然文化水平低,欣赏水平可不低。中国有那么多年的历史,流传在民间的是什么?是《三国志》、《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是许许多多千载流传下来的民间故事,你要马虎行吗?还是要花点力气,他们才看得上眼。
(注:《文艺研究》1981年第1期发表了四篇谈文艺与生活的文章,本文是其中的一篇。转载时本报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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