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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水的人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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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1-03-14
第5版()
专栏:短篇小说

  怕水的人
〔短篇小说〕
  管桦
乡村生活,最有意思的是,晚上大家挤在灯火明亮的小屋子里,一边抽着大叶烟,嗑着葵花子,咯嘣咯嘣地吃着炒爆花,讲些村里当天的新闻,或者干脆瞎聊天儿。可是这天晚上,大家谈的题目却是农村想要富起来的办法,还是包产到劳好,国家也得实惠。
“一大二公,一大二公,就这么一锅煮,煮了二十多年,把社员的积极性都给煮没啦!”脸象秋天的高粱穗一般红的杨展老头儿,用他响亮的嗓门儿,拖长着声调叫道。同时大瞪着眼睛,并且自问自答:“个人责任制好是好,可就是有的领导怕担责任。极左咳嗽一声,他们就浑身打哆嗦。”他带着轻蔑和嘲笑的表情,眨动着眼皮子,缩脖子做出害怕的样子,招惹得全屋里的人都笑出响亮的笑声。于是,抓住这个怕字,人们争抢着诌出一大堆千奇百怪的故事,与当前的农村形势一点也不沾边儿了;人怕鬼,鬼怕人,好人怕恶人,恶人怕强人,……一时也难以描述。直到有人用手掌捂着嘴打哈欠,有人下炕活动活动两条腿,准备回家睡觉,忽然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叫道:
“我讲个怕水的人!”
大家闪开眼睛一看,正是本村打鱼的老头郑义。老人讲的故事,多半是发生在光绪年间。他从雪白的大胡子里拿开猫眼绿石头嘴小烟袋,在炕沿帮上敲掉烟灰,把烟袋斜插在后脖领子里,未开口自己先嘿嘿地笑了笑。“这是光绪年间”,话没落音,屋子里已经响起一阵快活的笑声。
咱们村西街紧把梢老赵家,从前住的是瑞德媳妇她大姑婆的爷爷潘富贵,卖豆腐置的宅院,青堂瓦舍,那叫宽绰!就是后门口挨着河。潘掌柜不识水性,六七月水大,他见那翻滚着轰隆轰隆响的浪头就眼晕,心里发慌。一年正月,他的老伴儿,就是瑞德媳妇她大姑婆的奶奶,从街上牵来西庄算命的瞎子李铁嘴,又叫老神仙,给潘掌柜算命。这是因为她家的豆腐掺水太多,村里人象念咒似的叨念:“卖豆腐的置河沿地,水里来水里去呀!”念道得夫妻两个七上八下,仿佛河水真要漫出河堤,冲进她的宅院。李铁嘴坐在炕沿上,弹着弦子,直脖子唱了半天,两口子也没听出个究竟。妻子探过身去,在瞎子耳边,虚心冷气地问:“老神仙,算算我们这儿会不会发水呀?”李铁嘴翻动着一对失了光的眼珠子,伸出一只手,悬空地捏摸了好大一会儿,舔唇咂嘴地说道:“自古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早脱下鞋和袜,未审明朝穿不穿,谁人保得不发水!”潘掌柜夫妻灰灰的眼珠子,互相直瞪着,脸色都变了。妻子用颤颤微微的声音问道:“老神仙,能不能破呀?”那意思是求他把这场大灾大难破掉。谁知李铁嘴也买过潘掌柜夫妻做的用手都拿不起来的豆腐,便口里念念有词地说:“要想躲水,先得少水!要想躲水,先得少水!”潘掌柜一甩胳臂说:“这同做豆腐水多水少没关系。”可是夫妻二人从此揣了心事,认为命里注定要遭受一场水灾。夜里风吹树叶哗哗响,吓得潘掌柜心惊肉跳地问妻子:“我说家里的,是不是发水了?”六月雨天,河里涨水,耳听轰隆轰隆浪涛响,妻子慌急地收拾财物要跑。潘掌柜大睁了眼睛,哆嗦着手儿,一迭连声叫道:“往哪儿走?往哪儿走?是灾躲不过!”这么成天价心惊肉跳怕水淹死,成了魔症,茶饭不香,眼睛都眍?了。有个风吹草动,潘掌柜乱草丛似的眉毛胡子中间瘦猴似的脸吓得苍白,直瞪着两眼,失魂落魄地问道:“是不是发水了?”妻子拍着响巴掌儿,用含泪的声音叫道:“照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可是做豆腐还是掺那么多水。村里人说:请德高望重的人给他们夫妻开导开导吧,再这么下去还不叫水吓死?
本村教书的老秀才去劝说潘掌柜夫妻说:“放心,咱们村多少辈子也没发水淹过庄。过河有宽宽的桥,怕个啥?乡里人和李铁嘴只不过劝你们两口子做豆腐别掺那么多水罢了!”谁知夫妻二人天生的牛心拐孤,不但耳朵里听不进这话,反倒雷霆火炮地破着嗓子吼起来:“豆腐就是用水做的!”怒气冲冲问秀才:“我问你,不用水能做出豆腐来吗?”邻居们忙赶上去劝说:“秀才先生说得有理,其实李铁嘴早把话说明了;要想躲水,先得少水,就是告诉你们做豆腐少掺水。”夫妻两个把脚一跺,嚷道:“一点不能少!”人们心里说,也许两口子当面下不来台,等做豆腐的时候,再悄悄少添水,哪有这样的死脑瓜骨?
第二天早晨,老秀才和街坊四邻拿着碗到潘家去买豆腐,一看磨盘上刚做出来的豆腐,还是那么多水。可是夫妻二人不见了,人们顺着脚印找到河边,只见一个割草人正在打捞两具死尸。潘掌柜夫妻因为害怕淹死而投河自尽了。人们围着看两具已经僵硬的夫妻,气恨地说:“死脑瓜骨!”从那时候起,咱们村遇到那种不听好人劝说的人,就嘲笑地叫他“死脑瓜骨!”
人们散了以后,我思摸了很久,农民是多么会讲故事,多么机智。我趁夜深人静,在灯下把它记载下来,便是这个短篇。
1980年10月20日草成于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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