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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近年生活琐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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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1-04-09
第8版()
专栏:

  茅盾近年生活琐记
  鲍文清
1979年秋天,我第一次访问了茅盾同志。茅公的浙江口音很重,但并不难懂。
当时,社会上对文学作品应不应该揭露生活中的黑暗面,即所谓“暴露文学”、“伤痕文学”,争论很多,茅公对这个问题也很关心。他说:“这些都是描写‘四人帮’统治时期的封建法西斯暴行的,我觉得应该写。但是写这些东西的目的,应该是让人记住这个教训,以便将来不再发生那样的事情,给人以新的希望。”“出现争论是好事。就作品百家争鸣一番,对作者本人有好处,不能说一篇作品出来,没有一点毛病,不能批评,一批评就是不民主,这个事情是不可能的。”
谈到文艺创作时,他重申自己一贯主张,即作家必须重视马列主义以及科学知识、古今中外历史、文学的学习。他说:否则,即使深入工农兵群众,深入实际斗争,也难以保证一定能在纷纭复杂的现象中真正发现问题,分析问题,透过现象看清本质。他还分析了现实生活的两个方面,即深度和广度。他认为,作家一方面应当深入研究所要表现的具体事物,另一方面又要站得高,鸟瞰全局。很难想象一个埋头在一角(例如工厂的一个车间或农村的一个生产队),对于这一角以外的生活全然不知的人怎样进行写作……有些青年作者在创作上遭到挫折,往往归之于没有熟练的写作技巧,其实根本原因是他们还没有把生活的深度与广度结合起来,还不了解这两者的辩证关系。茅公深有所思地说:“我觉得当作家是很困难的,他是灵魂工程师。”沉默片刻之后,他诚恳地说:“但是,现在有的人感觉当作家很容易,那他看错了!”
接着他谈到作家的知识问题。他说:有些作者在文化修养方面要补课。他始终认为,一个优秀的作家不能不具备外国文学和古典文学的丰富知识,这有一个借鉴和继承的问题。他说:“鲁迅比我大多啦,郭沫若比我大五岁,其他同我差不多的象夏衍等这一些作家,当然知识范围比现在二三十岁的人多一些。”他又笑着追加了一句:“所以我说在这方面他们要补课!”他表示深信:事物总是向前发展的,现在在众多的文学青年中,“至少有一部分人可以写出比我们那个时代更好的作品。相信他们中间一定会出现鲁迅、郭沫若式的文学家!”
茅公近几年的主要工作是为《新文学史料》写回忆录。这本回忆录,计划写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有一次,我去看他,听他说:“这段历史,我必须把它写出来。老人们可能并不陌生,但是,我们终归是要死的,如果不抓紧写出来,年青人就看不到了。1949年以后的事,不一定写了,不写,年青人也会知道。”茅公的这些话,听来好象是随便说说的,其实这里面蕴藏着很深的含意。他每天不停地写这些回忆录,用他的话说就是“为了对那个时代的人生问题和思想问题,提出解答,使后来的年青人得以借鉴。”
“写这些回忆录比写小说更困难。”茅公说。
“过去的许多东西都模糊了,记不清了,要翻箱倒柜找许多东西看。许多资料散失在各地,有时不得不到街上去买或到上海去借。”
尽管如此困难,茅公还是决心把这件事情做到底,按照长年形成的习惯,茅公写作都要亲自动手,从不要别人代劳。他的视力极差,靠着不同型号的放大镜来辨认那些发黄的书页。精力不支了,就躺在床上构思。他构思的时间很长,不想好,不肯轻易动笔。他已经不能象早年那样,伏案一直不停地写下去,常常是写上十几分钟或半个小时,就要躺在床上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起来写。有时,卧病在床,工作也不能中断,吃点药,觉得稍好些了,就立刻下床继续写下去。去年年底,我去看望他,他满有把握地告诉我:“回忆录已经写到1933年了,看来在我有生之年,这个任务可以完成了。”
除了写回忆录,茅公对社会上来自各方的约稿、题字、写序、采访以及登门求教等等请求,除非精力不支,他总是尽可能应允。
新中国建立以后,茅公再没有写过小说,他把自己的全副精力用在奖掖后进,培养文学新人的事业上了。一次我同他谈起这个话题,他谦逊地说:“我自己不敢写啦!解放后,新天地,而这个新天地我是不熟的了。”
事实上茅公是另有自己的打算。早在解放前,他就十分重视文艺新苗。他主办的各种文学刊物,总是给新人提供篇幅,他和文艺青年一直保持着广泛的联系。几十万字的原稿送到他的手上,他总是仔细地阅读,提出意见,或介绍出版,或写文章推荐。新中国成立后,他担任了繁重的国务工作和文艺领导工作,再要象从前那样写长篇巨著当然是不可能了,于是他就下决心为培养文学新人出一把力。他的一系列评论集,如《鼓吹集》、《夜读偶记》、《读书杂记》、《论短篇小说的创作》等等,就是为此而写的。
在茅公家里,我还看到他给一大批青年作者复信的底稿。这些信,大都是茅公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在繁忙的公务中抽暇写成的。这些信中,凝聚着他对文学青年的深情和期望。在这个期间,经他过目或校阅的稿件达1,000万字,他写的评论文章有50万字以上。如今,当年受到茅公指教的青年作者,许多都已经成了中年作家。
茅公的刚强、正直的性格,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茅公自己,尽管由于周总理的保护,没有遭受抄家流放之苦,但是也受到了种种的威胁和恫吓。他的书被全部打入冷宫,《林家铺子》被当成大毒草公开批判。有些所谓外调者经常闯进来指着茅公的鼻子,拍桌子,瞪眼睛逼他写材料,证明某某是叛徒,某某是特务,这些都被茅公严词拒绝。
有这样一件事:茅公唯一的女儿是在延安死于一次医疗事故的。当时那位动手术的医生,现在已经是北京一家医院的院长。一些人为了打倒他,就来找茅公,要茅公证明,他的女儿是被这位医生害死的。茅公听了,严正地回答他们:“不会的,不会有这样的事,据我所知,是因为手术时消毒不干净,受到感染而死的。”
一次,我向他提起在“四人帮”最猖獗的1975年,支持姚雪垠写作《李自成》的事,茅公淡然一笑说:“我那时候也没有什么事情作,视力也比现在好,所以陆续看了姚雪垠寄来的原稿,并随时写了回信,把我的读后感告诉他。他那时的处境很艰难,受到围攻,写信给我说,他想给毛主席写信求得他老人家的支持。我同意他的想法,我说问题在于你的信一定要保证交到毛主席手里。后来姚雪垠把给毛主席的信寄给他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设法把信转到了当时站出来工作的邓小平同志。经过小平同志转呈主席,姚雪垠的创作计划才得到了毛主席的有力支持。”茅公说这番话的时候,好象很轻松,事实上,茅公为这件事不仅冒了很大风险,而且花费了巨大的劳动。姚雪垠寄来的原稿是打印的,字迹不很清楚,茅公的视力又不好,硬是一字一句把这部上百万字的长篇读完,一封又一封地给他写信,还动手写了评论。
在原则问题上,茅公是刚强、正直的。但是在个人生活上,茅公又一向是非常随和的。他不吸烟,也不喝酒。饮食上更是随便,给他做什么,他就吃什么。按照规定,家里本来是可以配备厨师的。可是,茅公坚决反对,说:“家里人不多,我又不讲究吃,用不着摆这谱。”他晚年生活中的一日三餐,几乎顿顿是汤面,有时吃米饭也是把饭菜和汤盛在一个碗里,匆匆吃上几口。家里人劝他说:“这样吃可什么味儿也没有了!”茅公说:“没关系,这样吃省时间,一样一样吃,也是咽在肚子里。”
组织上几次安排他去外地疗养,他总是不肯去。他摊开手对劝他的人说:“你看这么一大堆资料能带走吗?不能去。”
茅公也不喜欢外出走动。他总是说:“年青时我就不爱活动,上中学时,我的体育就不行,现在,更没有时间了。”每天早起,一睁开眼,考虑的就是写回忆录。还是早年那种一丝不苟的习惯,有时在资料堆里,靠着放大镜看几万字的材料,写出来不过几千字。他的体质已弱,体重只有九十斤,但头脑仍然非常敏锐,许多往事在他的笔下都细致、生动地再现出来。对他来说,他的有生之年的每一个小时都是非常宝贵的,他要抢在时间的前面把回忆录完成,以了却对祖国、对人民的一份心愿。
1981年2月
(《人物》杂志供稿,本报有删节,全文将于《人物》杂志第三期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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