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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叶子〔报告文学〕——记葛洲坝工地推土机手马卫国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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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1-05-04
第5版()
专栏:

  一片叶子〔报告文学〕
  ——记葛洲坝工地推土机手马卫国
  刘真
一、独自深思的人
当一片干枯的叶子被冷风吹落在江河里的时候,波纹和浪花也看不起它。它无足轻重,只能借助水的力量在飘动,再走上一段路程,这也算活着吗?如果有人说:“可怜的枯叶呀!”这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废话。
1981年1月4日的深夜,葛洲坝工地招待所的专家、记者,北京来的领导人,和各处来的客人们,自己拿出钱来买了酒,不管认识不认识,互相碰杯,祝贺。喧嚷,欢呼,象疯了一样高兴。人们说:“这长江的截流合龙成功,是党心和人民的合龙啊!”“这是世界上少有的呀!”一位记者说:
“我想好一个题目了:明珠将从这里照耀中华。”“干杯,干杯,祝贺吧!”
在这一片欢呼声中,象遥远遥远的树林中的一片落叶,在工人宿舍楼上的一间小屋子里,在一把小竹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从23点回到家,他只喝了两口鸡汤,咽不下一颗米,一声不出的坐着,坐着。他不喝酒,不吸烟,就这样坐着,思考。老岳母,妻子和三个女儿,都在两个小套间内睡熟了,没有人和他说上一句话儿,劝他吃下点什么,他也不愿意让人打断他。此时此刻,他所面对着的,只有自己的生命,和那些辛酸苦辣的经历。他奇怪自己还活着,还能走上楼来,又坐在了这里。如果他不觉得奇怪,才真奇怪呢。
他是谁?他就是那一片枯黄了的落叶。不!他还不如那一片叶子重呢,他差一点被那一片干叶子压死。这样看来,比轻重,比力气,比智慧才华,比腿脚和思想的灵敏,他还不如一只小蚂蚁吧?
从1月4日3点钟以后,在大江截流左边的龙头上,遇上了最紧急、最艰难、最危险的情况。右边,有两台推土机在工作,还算顺利。而左边,只有一台推土机在冲锋、搏斗;另一台推土机,是备用的,上边站满了围观的人,象观礼台。为什么不用它呢?因为那一台冲杀搏斗着的,始终不出毛病,就够用了。还因为,新修的堤堰不算宽,也不坚固,围观的人群,摄影记者又很多,忙着抢镜头,大卡车不断来倒石料,似乎是容不下两台推土机同时工作。
这一台410马力的推土机,是黄色的,刚从美国进口的最好的家伙。它象所有围观者、科学家和首长们的命一样,目光,希望,高悬着的每颗心,都集中在它身上。当它把巨大的石料,或25吨重的、混凝土预制四面体,推下波涛中时,站住了,大家一片欢呼:“唉呀!好,好!”当推下去的石料,被波涛冲走,抱走了,大家发出痛惜的叫喊:“唉呀!太可惜了。”或者,只有一声:“唉呀!”下面的话就说不出了。但是,推土机顾不上听这些叫喊,大卡车一倒下料,它就跟随指挥者的小旗子,叫推就冲,怒吼着,用尽最大的力量。后退时又是那样的机动灵敏,碰不着那些围观的人群。
有一个刹那,它推时,下面的石料正在塌陷。推,很危险。它的轮子象坦克的,只要车子和石料一同滑下,那是没救的。它不上,完不成这历史的使命,它是不能不推的。它怒吼着冲上去了,围观者们,多么想伸出手来拉住它,使它完成了任务还能退回来。这想法尽管无用,这是每个同志不能不有的关怀和心意。领导和指挥们,更担心,指望着它,又怕它回不来了。但是,它勇猛的推下了大石料,又急速的退回来了。围观者一片吼叫“呀!只差一秒,一秒。”“咳!这大家伙真机灵。”正站在旁边的水利部长弹跳起来,向司机伸出了她的大拇指。多少的感激、关怀、佩服、激动,都在这无声的拇指上了。
推土机呀!每次冲锋,不都是在这种危险中搏斗着吗?每一步,都是生和死的关口。它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犹豫,退缩。它是那样始终如一的勇敢,沉着,不顾死活。好象这不是推土机手在工作。一直到合龙的胜利成功,在鞭炮和欢呼声中,人们也顾不上问一声这推土机手的姓名,年龄,也望不见他的面容,眼睛和神情。
他是谁?他就是23点回到家,只喝了两口鸡汤,咽不下一粒米的人。他是地主子弟,没有入过共青团,更不是党员。他就是差一点被那一片干叶子压死的人。他不如一只小蚂蚁的力气大吗?从三峡涌出来的浪头知道他。
二、无罪的罪人
他是安徽宿县人,生于1941年日寇入侵的国难当头。他父亲是上海东亚体育学院毕业的学生,1941年正在一所中学里当体育教员,因为忧国忧民,就给刚出生的小儿子,起名叫马卫国。
在“四人帮”十年横行、“大革文化命”的时候,因为家庭成分,工人马卫国被抄家。别的他没有,他爱学习,每天写日记。在1960年的一本日记中,翻出来他夹干的一片灌木叶子。他和许多人一同采摘,掺在玉米面中做成窝窝头,天天都吃。但他不知道那叶子叫什么名字,就夹起一片作为标本,留念。抄走的日记全部被烧了,干叶子也没了。可是,那无形的一片干叶子,却压在他的头上,怎样也扒拉不掉。他进了牛棚,天天听见这样的批斗声:“你家是地主,你为什么叫马卫国?你卫谁的国?你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你为什么夹起那一片干叶子?吃过?没有的事,你给社会主义抹黑,反党反社会主义。”
家庭,名字,叶子,就为这六个字的内容,马卫国成了那个工地上最大的牛鬼蛇神,批判起来没完没了。家庭成分,名字,他都负不了责任,唯有那一片叶子,算是他自己的罪恶。这该怎么办呢?死吧?那一片叶子太轻,为它付出自己的生命有点不值得。不死吧?解脱不了牛鬼蛇神绳索的捆绑。他的爱人是湖北省一家贫农的女儿,原说不怕他的成分,只他一个人在外边工作就行了。这时候,爱人也有点后悔,只因为有了一个大女儿,又怀上了一个小的,离也不愿,不离又太痛苦。马卫国自己写了一份离婚书,交给他的爱人随便处理,不愿她受牵连,在痛苦中度日。孩子他是无法管了,为那一片叶子自身难保。他哭,哭不出泪,不哭,比哭还难受。他很想高喊出一声:“我是一个无罪的罪人!”谁听他的?无处说理,更不能反抗,他只有一种权利,对自己下手。他让理发师,给自己剃成了光秃,叫他们看着不顺眼,也说不出什么,自己还好受一点。可是,头发没有了,也剃不掉那一片叶子。他从小会游泳,很爱游泳,体育之家嘛。有一次,工人们在水库举行游泳比赛,他问当时的领导人:“我愿意参加,行吗?”人家眼皮不抬地说:“比赛的人都排好了,你不能参加。”这时候,马卫国哭了,他想:一点人格也没有,连个游泳比赛也不能参加。就是叫我参加,我还能把水库喝干吗?”
有一次山洪暴发,山沟成了急流的河,把工人困在工地上,没有饭吃。这时候的马卫国,自己行使了游泳的权利。他把铁丝绑在树上,不顾急流中滚下的山石碰死的危险,游过去,把铁丝的另一头捆在那一边的树上,把饭菜,给工友们运送过来。工友们吃着,不敢看一眼全身湿淋淋的他,领导上更不会表扬他,因为他的生命比那一片叶子还轻啊。
洪水冲下的沙石,淹埋了一个大队的稻田,农民来求救。会开推土机的人不多,马卫国被派去了。人家不放心,跟上一个青年监视他,嘴上说是徒弟。因为那些年没有烧鸡,怕马卫国把推土机撕巴开吃掉吧?徒弟倒还老实,向他学习开车。他拚命干,把稻田里的沙石推出来,每一个角落都推干净。每天干十几个小时,一把把从脸上抓汗甩出去,汗水湿透了衣裳,打湿了脚面。他多么想把头顶上那片叶子推掉呀,泥沙、石头,不管多么难推,都能推掉。把稻田的真面目露出来,又能插秧,能救活社员的命了。可是他,不管怎样拚命,也推不掉头顶上那片干叶子。又把他叫回去批斗。社员们说:“马师傅,你推得真好,真细心,还没有推完,你为什么要回去?”马卫国有天大的委屈,只能深藏在心里,他对社员们说:“有点小事,我回去办完就回来。”
他回到工地,大字报大标语迎面扑来:“打倒牛鬼蛇神马卫国!”“坚决批臭马卫国!”“把反社会主义分子马卫国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啊!一片叶子,当真要把这五尺汉子压死了。更不幸的是,老婆就在这时又给他生下了第二个女儿。也让这无知、无罪的孩子一辈子受株连吗?不!又怎么办?他苦苦地想来想去,对爱人说:“你是贫农,叫她跟上你姓唐吧,千万不能让她再姓马了。”他爱人很同意,马卫国却满眼含泪。为了他实在无罪,为了让孩子长大以后,不忘记自己是马卫国的后代子孙,他给孩子起名叫唐松皖。如果叫唐皖松,还顺口些,好听点,可是不能。皖松,叫别人一听,就会明白马卫国说自己和孩子都是安徽的大小青松。这还了得?叫成唐松皖,别人可能一下子听不清,糊里糊涂,可能孩子一辈子的路还顺利一点。这是他对女儿的希望,也是他对自己人格的估价。自从开推土机十几年来,在每一个水利工地上,他都认真努力地工作、劳动,最重的活,他去干,最难干的泥泞,他去推出。他从来不敢说他要加入共青团,更不敢说,他要成为共产党员,但是,他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这就是,当农民就象个好农民,一定要把田种好,当工人就象个好工人,一定要把活干好。虽然他有痛苦,很悲观,可是这建设好祖国的信念,他永不改变,因此,他把东方红牌推土机,平日里保养,洗刷,爱护得最好,干活时从不出毛病耽误工作。他学习机器的制造原理,作笔记,为了车坏了,自己会修,会安装。他是推土机的主人、朋友,象爱人一样,她健康,就是对自己最大的安慰。一棵松,不就是这样在泥土,或石缝中自自然然地成长,存在着吗?它不怕风雪严寒,年年常青。自己呢?天天风里来雨里去,不管白天黑夜,什么时候有活叫干,二话不说,开上推土机就去干好。这生命,品格和干劲,不也是年年常青吗?他无愧。
他不愿意让刚刚生下孩子的爱人,看着,听着自己挨批斗,就让她抱着小的,领着会走的,坐上公共汽车,回自己的娘家去。她愿意来就再回来,愿意离,就永别,反正二女儿叫松皖了,也算是自己给孩子留下了希望和纪念。
马卫国不能不含着眼泪,目送汽车远去。
三、人民的好儿子
1971年,马卫国和他那一堆人,都来到了葛洲坝工地。换了个新地方,他很高兴。望着长江和三峡的高山峻岭,迎着清新的风,他以为,那一片叶子从此就无影无踪了,象它的本来面目,轻轻地没有了。他决心更加拚命地干,把所有的活干得更好,带出更多的好徒弟。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大字报又糊到他的脸上来,那一片叶子,象妖魔鬼怪,又压上了他这五尺汉子的头顶。刚来的转业军人,刚分配来的青年们,看到他的工作、技术,都对他很尊敬,这一下,都远了,不敢接近他,不敢看他一眼了。他怎样对他们解释呢?说是除了家庭成分和名字,只为了一片叶子,有人相信吗?不是越解释会越难看?他一贯是不爱讲话的,这时候,只有他的推土机替他怒吼。他用十分钟,两刀片推出了一段最难推的路。有一段工程,是稀烂的泥泞,别人推,车子下陷,推不成。把他调来,他一层一层地推,急速地进退,转动,一个人完成了整段的任务。负责人说:“同样的人,同样的车,你们为啥下陷?他为啥就能完成任务?”推土机手们问他:“你为什么有这样好的技术?”马卫国只有一句话:“那是因为我只管干活,学技术,没有可能干别的。”有一夜下暴雨,车停在工作的现场,马卫国顶着大雨,跑到现场把推土机努力抢回来了,又返回去,抢回了别人的一辆车。在远远的另一个现场,没有人去抢救车子,第二天一看,推土机变成了船,在水坑里泡着,驾驶台里边也灌满了水。工地上的大喇叭,表扬了他。十多年来,这是他,和他的爱人、孩子头一次听到他受表扬。家属很高兴,马卫国找到队长说:“你不了解这些年来我的情况,你应该找我那些熟人去了解一下再表扬,要不然,你会后悔的。”队长不以为然地说:“我不必要去了解那些,我看到你怎么样就怎么说你,别的我管不着,也不去管。”这就是马卫国十多年来所碰到的,最老实,最实事求是的工人领导。他心里边的黑暗和痛苦,开始亮出了一道缝。他更加坚信,踏踏实实地走正路,总有一天,会走到宽阔、平坦的去处。
1979年的一天,马卫国突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天呀!他看见了什么?在中共开掘分局党委的一页正式文件上,印着他的名字,任命他担任410马力的一台推土机的车长。这黄色的大型推土机,是刚从美国进口的,80万元一台,是为长江的截流专用的。这巨大的一笔财产,人民的血汗,竟交给他了,一个地主的子弟。在这一刹那间,马卫国突然切身地感觉到、体会到,打倒“四人帮”,和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了。他的名字,不再打红“×”,也不再头朝下。“马卫国”这名字,终于直直地站立起来,和中国共产党联系在一起了。那一片干枯的叶子,终于不再压头顶,它没有了,真的,是真的。“马卫国”,又可以名正言顺地保卫、建设自己亲爱的祖国了。他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感谢老父亲在1941年那国难当头,给自己起的这亲爱的名字。他更加了解了那老一代知识分子的老父亲,爱国,热情,有学问,为祖国教练出了多少健壮的青年人。
1980年将要过去,大江截流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工友们说:“这是中国第一次最大的截流,又在三峡的出口上,真有危险呀。要死先死你马师傅,你车好,技术好,你不上是不可能的。要不然,为什么叫你当这大家伙的车长呢?”马卫国一声也不出,他把这大型的推土机,检查了又检查,修了又修,擦洗得铮亮,好象他是姑娘,车子是嫁妆一样。他给老父亲老母亲默默地写去了信,说他一定要参加这大江的截流,一定要使截流胜利成功。他的老父亲是明白儿子的决心,也更加明白这受尽了冤枉的小儿子,是可能献出生命的。他回信鼓励他,要他沉着小心,出了问题,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关系到国家的声誉。马卫国感谢老父亲,感谢他的鼓励,他的关怀,快80岁了,有这种胸怀和见识不容易。
马卫国的岳母、妻子,不知道截流的危险,他也不告诉她们。妻子到老家买来了四只老母鸡,在截流的前后,要他喝鸡汤,补身体。
从3号到4号,马卫国在截流合龙的龙口上,上完了8个小时的夜班,吃了一顿饭,只睡了两个小时,到了下午3点,他对同车的徒弟不放心,就又开起推土机,经历了那一场最紧急,最危险的时刻,一直到合龙的胜利。
在车前下陷,他不推完不成任务的一刹那间,如果他看见的不是那位部长的大拇指,而是那位部长望着滚滚的激流,伸出双手无法救回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他又会怎样想呢?
这就是马卫国久坐在小竹椅上首先思考的问题。当时,他只有沉着、勇敢、坚决完成任务的决心。前进,他一定要推下每一块巨大的石料。后退,他一定不能碰着任何一个人。这时候,他才越想越觉得后怕了。于是,他回想起了他整整四十年的一生,尤其是那一片干叶子压顶的十年。他不是没有想过自杀,他想过活着没有意思,生命对于他,曾经是多么的多余。这时候,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生命的价值,在关键的时刻,在人民深切关怀的事业中,这生命还是有用的呀!他得出的结论是,不管碰上多大的困难,决不能,也没有权利随便毁灭自己。如果为那一片叶子死掉,可太不值得,太软弱无能了。生命,自己的生命,如果死在这大江截流的当口上,这才叫值得呢。这工程的胜利,就是自己的永存。象三峡庄严的山川,象从古到今大江的流水……
想到这里,马卫国发现自己还存在着呢。车没有碰掉一块漆,人没有碰掉一块皮,别人是这样,自己也是这样。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仔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在想:“为什么就不能写日记呢?写!烧了的无法挽回,从今往后,我重新写起,一定要写。我又能写下去了。”经过三个小时的思考,他作出这最后的结论,上床去睡了。但是,几天几夜的劳累,极度的紧张,责任心,变成了一场四十度的高烧。人民的好儿子马卫国,第一次倒在工地医院的病床上了。
四、交还给你吧,童年的欢乐
当我们在医院里找到马卫国时,他已经起来了。有人向他介绍,什么作家呀,记者呀,马卫国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面地见到。我们让他躺下说话,他却急忙招呼我们坐在这里那里,他自己依在床边上,说他病好了。
他中上等的身条,又瘦又弱,怎么也看不出,他就是那冲杀搏斗的推土机手。叫他讲一讲,他一开口就说他不是党员,也没有入过团,家庭成分是地主。他的手脚很不自然,好象怎么放都不合适。他整个的精神状态,他脸上的笑容,都不舒展,活象一个童养媳,刚刚走出婆婆的门口,满脸还是受过气的模样。他说话不多,很直爽,就是对他的成绩说得太少了,好象那是他最不该说,也不能说的。望着他全身的姿态,我很难过呢。
又过了三天,我们再到他家去看望时,他从医院回来了,这才说出:“访问我,没有什么用,不能写成文章。”那难过的心情,又涌上了我的心头,我立刻回答他说:“要写你,马卫国呀,一定要写你。”我这才明白,那根深蒂固的社会弊病,不是一下子能医好的。
他半信半疑,被我们追问得没有办法,才说出了他的经历,和那一片叶子压顶的十年苦难遭遇。这是下午,说着说着,天快黑了,他的妻子问我们:“能在这里吃晚饭吗?”我干脆地回答她:“当然要吃,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呢,只是不许麻烦,有什么吃什么。”一家老小听了这回答,太高兴了,不象是要吃他们的饭,倒象是给他们送来了宝贝似的。马卫国的大女儿马鸿雁,20岁了,她的童年,是在爸爸挨批挨斗的痛苦中度过的,一家人差一点妻离子散。她记得那一切,所以看到这来访的客人,听说还要在她家里吃晚饭,她最高兴了。她忍不住的笑容,差一点使我流下泪来。她对我说:“我们一家人都姓马,只有我二妹妹叫唐松皖。阿姨呀!人家觉得奇怪,常常问我。”这就是唐松皖不爱说话的原因吧?一个“唐”字,好象把她“唐”成了哑巴,我们没有听见她说出一句话。她的姐姐告诉我:“二妹妹最象爸爸,又老实又用功,又聪明,最有志气。”
那三妞马霞,刚刚八九岁,她高兴地说:“我在别人家的电视机上,最清楚地看见爸爸的推土机了,也看见他的脸了。”只有她,过去的事,什么也不知道。我问她:“如果你爸爸在当时牺牲了怎么办?”马霞说:“他没有牺牲,那不是吗,他在凳子上坐着说话呢。”我又追问:“如果他死了怎么办?”马霞想了一下说:“死?死了就算了。”她有了多么平静、单纯的童年。
夜11点,我不能不离开了,我爬上了值班的大卡车。车一开,20岁的马鸿雁,一面追,一面跳,跳,跳,巴掌拍得很响。我多么想对她说:“亲爱的孩子啊,你有很好的爸爸,很好的一家,生活本身,终于把你应该有的,欢乐的童年,在你20岁的时候,交还给你了。”
当我把马卫国的名字,经历,一贯表现,和他在龙头上搏斗的勇敢,告诉了我的老战友、工程局长老廉的时候,他再三地问我:“他没有申请要入党吗?”我也再三告诉他:“你太糊涂了,不是说过好几遍了吗?人家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为了一片干叶子,差一点被整死。入党?人家敢申请吗?直到现在,人家也不敢有这种幻想啊。”老廉连连点头,重复了三遍:“我记住了,记住了,记住了。”我有点怀疑,他挨整挨得记性也不太好了,他不会一转身就忘记了吧?他记住了什么?
马卫国呀马卫国,愿你那大女儿更加高兴起来吧!我相信,今后的生活,会加倍地补偿她那应该有的、欢乐的童年。愿你那唐松皖,也放声歌唱,也能说出一句她应该说的话。
只有小马霞才把爸爸的生命说得象一片干叶子一样轻啊。她小,她天真可爱,她还不懂事啊!
1981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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