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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生嫂〔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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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1-05-09
第5版()
专栏:

  玉生嫂〔短篇小说〕
  何士光
这是正月里的一个下午,天气十分晴朗,春天静静地来到梨花屯乡场——在冬天,阳光也好,泥土的颜色也好,都淡淡的,田里的水也一动不动;现在呢,虽然一大块一大块的田土还是空空荡荡,但褐色的泥土因汲取水分而加深了颜色,天蓝了,阳光金黄了,水田里波光粼粼的,油菜的绿色也变得耀眼,田野正在从寒冷和寂寞里挣脱出来,向冬天告别!
小街暖和而安详。突然间,从街中心那儿,传出来一片吵嚷:
“挡住她!挡住她……”
“……你疯了是不是?”
“那是大家的钱哪!”
一个女人从一处房檐下跑出来。门前有一根枞木的电线杆,那是生产队长李洪顺家。女人躬着身子,双手紧紧地捂着卷起来的围腰,头也不回地往下场口跑。李洪顺和另外一个女人想拦住她,竟然没有能够;一个男子汉伸手拉住她的肩头,她用劲一摇晃身子,也挣脱了。李洪顺迈开步子紧紧地跟上去。从屋里出来了许多人,一个个露出惊讶的神色,也紧紧地跟在后面。一时间,小街上响起一片又嘈杂又急促的脚步声。鸽子呼啦啦地飞起来,母鸡也咯咯地叫着,惊惶地从街面上飞横过去。待在屋子里的人们也赶到街上来,忙慌慌地打听出了什么事情。
“……哪一个?”
“好几迭钱呀,她兜在围腰里的!”
“你说……是玉生嫂?”
“她会这样?——她咋会象这样?”
事情很快就传开了,清楚了。下街生产队的庄稼人,今天聚在队长李洪顺家,欢欢喜喜地清点队里的账目,给耕牛和农具估价,并分发庄稼人该补进的余款,把责任制最后安顿下来,让大家从此丢心落意,好生打点今年的活路。方桌上,一迭迭的现款放好了,按一家一户的名份。四十多岁、头发已经开始花白的李洪顺,粗识文墨,在乡场上是一个明理的人,象平时一样,还穿着他爱穿的那一身灰布中山服,荷包胀鼓鼓的,揣着揉成一团的手帕和记账的本本,站在方桌旁边,正要细细地把原委给大家讲明。正在这时候,玉生嫂不声不响的,不知怎样一来就走到了方桌跟前,把系在身上的围腰摊开,一下子就把桌上的现款掳了几迭到围腰里兜着,等大家回醒过来,她已经跨过了门槛。
玉生嫂,大家都知道,就住在下场口,三十四、五岁,是一个温和、勤快、节俭的女人。她长得高大、健壮,肩头浑圆,胸脯宽阔厚实,直直的鼻梁,眼色非常温顺,头发老是规规矩矩地从正中分开,露着柔和的额头。在人们的印象中,她总是穿着洗得很干净却又补缀得十分驳杂的衣裳,常常掩揄不住她那结实的身体,一天到晚默默地忙,向来不多言语,不生是非,象一头驯良的、成天驾着犁的耕牛,或是一只不停地觅着食的母鸡那样!她今天竟然会做了这样的事情,简直叫人吃惊,不相信。
人们一阵风地撵过去,不一会,全都赶到了下场口,眼看玉生嫂一头钻进了自己的家,跟着就把门关得紧紧的。她那房子,是这场头的最末一间,紧靠着旧祠堂的一壁风火砖墙搭起来的,一半盖瓦,另一半盖草。挨着屋子,有一个小小的木头架子的猪圈,和一个土墙的牛栏,栅门打开着,里面黑洞洞的,散着新鲜的牛圈的气息。旁边就是梨花屯的原野了,那儿正荡漾着一片叫人沉醉的春光。
人们喘着气,攒动着,在门前停下来。明亮的阳光底下,庄稼人一张张黧黑的面孔,都很是惊疑、焦急,有人还气忿忿的。
“玉生嫂,你咋这样随便?”
“这都行?白日青光的……”
“叫她开门!”
屋里,一点回答也没有。
“玉生呢?”有人出主意说:“冯玉生在哪里?去把他找来!”
“哪里去找呀!他和他家老大,上坪溪场抓药去了……”
她男人冯玉生今天是上坪溪场去了。他一直有病,哮喘得厉害,吆着牛在田里犁上一个来回,就会累得透不过气来。他这一家,两个大人和四个娃娃,差不多是靠玉生嫂一人撑持着的。
“去报告公社,请公社的同志来!”
“不,这回事该报告派出所,要请派出所的同志……”
李洪顺回过身子来,两手摆动着,从空中直往下压,招呼着大家:
“不,不,不找派出所,也不找公社,话不能这样说,我们不忙说这个话。大家也不要吵,事情要解决的,我们同她好好的说……”
他的那件灰布中山服,勉强罩在衣角露出花絮的棉衣上,短了,也窄了,浑身紧绷绷的,使他转动起来显得笨拙、困难。
“玉生嫂,”他大声地、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你把门打开!开了门我们再说!你不开门,这就是你的不对罗!这钱呢,你也晓得,是大家的;你一个人随便拿行不行?不行嘛,办不到嘛!只要你拿出来,就一点事情也没有!”
他对着屋里劝说,人们也在一旁左一句右一句的帮腔。但是,不管说好也罢,说歹也罢,好半天了,屋里的玉生嫂一直闷着,没有一声回答,也没有一点别的声响。
小小的场口这时已经挤满了人,还不断有人从街上赶来看这一场热闹。娃娃们已经非常高兴了,叫着,嬉笑着,在空隙里追逐。李洪顺开始找了队委会的几个庄稼人,稍微离开了大家一点,走到牛圈的土墙跟前,在那儿费力地商量起来。人们有的继续高声说话,有的则散在一旁,絮絮地交谈和猜测,点头,又摇头。阳光明亮地、暖烘烘地照耀,庄稼人穿了一冬的衣裳显得黑糊糊的,皱折很多,看得见灰烬和油污;有人开始把头上的白布帕解下来,重新包扎过,有人动手把胸前的布纽扣解开,在阳光里敞一回襟怀,空气里散着泥土味、汗味和烟草味。
可是,十分出人意外地,就在人们等待着李洪顺他们商量一个结果,差不多不再注意玉生嫂那边的时候,她那歪斜的、有好些裂缝的木板门,却呀的一声开了。
玉生嫂泪流满面地站在门槛那儿,几缕头发从额头上散下来,被泪水粘着,贴在面颊上,泪水正牵成线,顺着那发丝,顺着鼻梁的侧面,不住地淌下来,而眼里的亮晶的泪水,还噙得满满的,在那儿直闪烁;她双手撩起那只围腰,哆嗦着,贴在她那宽阔、厚实的胸脯上。
“……我……我……”她哽噎着说,“……我不是安心……要大家……大家的钱……”
李洪顺他们赶紧走过来,人们一下子安静了;只有娃娃们还在喧笑,也立即被制止住。
玉生嫂的嘴角直是抽动,说得十分艰难:“……大家的钱……我不要!……我一时间……这一阵……上级的……政策……”
她说不清楚。她一边说,就一边把那缀满补钉的围腰摊开,自己把那些钱一迭迭地捡出来,一共是三迭,都交还了李洪顺。“你们……数清楚……我没有……拿大家的……一分一厘……”
这是怎样一回事?庄稼人们看着,一个个都好生惊愕。只见李洪顺接住那些钱,连忙当着大家的面点数,跟着把三迭票子高高举起,让大家看清楚。人们还仿佛一点也不明白,还疑惑着,说不出一句话。这玉生嫂,今天究竟为那样?
正在这个时候,呜的一声,玉生嫂骤然哭出声来——看来她是一直隐忍着的,这时再也压抑不住了,一旦哭出了声音,就放声大哭起来,象久久地压在头上的阴霾,当第一滴雨点落上人们的额头的时候,倾盆的大雨也就跟着而来了。她一歪斜身子,就跌坐在她门前的那一截青石阶上,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埋下去,长长地呜咽,整个身躯都在颤动!
“……呜呜……我的那条……母猪……”
人们先一怔,跟着就恍悟过来,天哪,事情原来是这样,玉生嫂还一直想着她的那条母猪!
这咋说呢,她的那一头母猪,还是在八年前,被工作队撵走的。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少?一提起来,大家都清楚。那是省里下来的一个工作队,驻扎在县里。有个矮矮胖胖的络腮胡,据说是一个处长,亲自带了两男一女来梨花屯。那个女的据说还是知书识礼的,是从农学院里抽调来的,四十好几岁了,对庄稼人却特别厉害。玉生嫂做过一点小生意,那女人就揪住她,罚了她一大笔钱。数目大得很,玉生嫂拿不出来,那个女人就出了一个伤天害理的主意,派人撵了她家眼看就要下猪崽的一头母猪,后来折价卖给了生产队,由集体喂养。一晃八年过去,平日里人们也不再说起。现在玉生嫂这样一哭,那些叫人怆然的往事又清楚地来到庄稼人的心头,大家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了。
“呜……呜……”
玉生嫂直是哭,她哭得好伤心啊。她不抬起头来,泪水象檐水一样滴在那青石阶上。由于她平日里性情温顺,从来不曾伤害人,她这样哭起来,就非常牵惹人的心肠,连男子汉们听着也不忍。哪一个不清楚呢?她总是一背篓一背篓的往食品站去卖猪草;每逢赶场天,就在自家的门前摆一个小小的摊子,卖糍粑和干豆腐;乡场上来了电影的时候,她就点上一盏摇摇晃晃的煤油灯,赶到小学校的操场坝去,用一只裂了缝的瓷杯子卖葵花子!她男人一直害病,一家人的担子,是她担起的呀!那些年里生产队没有收益,她的日子实在不容易,要靠那条母猪生下猪崽来换粮食。现在生产队清理旧账,从此实行责任制了,设身处地替她想,用今天的政策来看,当初她受那样的损失,实在经受不起,她心里丢不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那个不得好死的胖家伙!”
“烂货!那个农学院来的烂婆娘!”
有人骂起来;乡场上受过冤屈的,本来不止她一个人。
又有人忿忿地说:“玉生嫂,你这回事情,可以去申诉。”
玉生嫂呜咽着,不住地摇头:“我去哪里……找他们?……他们整了人……就走了……”
“你去找大队,找公社,再不就到县里去!”
玉生嫂仍然不住地摇头。“我……不找!……国家……这点事情……”
庄稼人都默然了:这也是实情。放大来看,玉生嫂这事也就太小,国家还有好多大事都解决不过来。另外,庄稼人也感觉到,虽说报纸上喊加强领导,大家也巴望上级来帮助处理好些事情,但不知为哪样,公社的宋书记他们,现在不大肯管事了,总是说现在是自主,用不着找他们!象玉生嫂这回事,明明原来不是他们处理的,更未必肯来过问。
“玉生嫂!”李洪顺难过地说,他在一旁已经思忖了好久。“本来,大家也晓得,你不会……那些年的事情,咋说得完?这样好不好,猪呢,生产队当时是付了钱的,等一阵开会时再商量,要是大家都认为可以,这当然须得要看大家的意见,我们就看从哪一笔款里头扣一点起来,补贴你。”
玉生嫂听了,更直是连连地摇头:“……我不是……要大家的钱!我不要……刚才,我是……一时间……”
她说得很真诚。不消说,现在大家也都明白,她只是心头一时间难过迷糊了。这引得所有在场的庄稼人心里都不好受,但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男子汉们都不再说话,好几个女人开始走上前去,寻了一些家常的言语劝她。有几个娃娃忽然又嬉笑起来,马上就被长辈们呵斥下去。大家兀自地在一旁站了一阵之后,就悄悄地、渐渐地散开,仿佛怕打断她的哭泣似的。
好久好久,玉生嫂都还坐在那儿伤心地哭泣。她是多久才不再哭泣的,人们不大清楚。只是后来,当太阳西斜,李洪顺忙慌慌地给她送钱去的时候,她那门前已经空无一人了。她也不在屋里。有人告诉他,她在对门坡上挖土。他顺着田埂走过去,果然老远就看见了玉生嫂。李洪顺叫她,和她说话。她微微地红了脸,说对不住大家。她的头发已经规规矩矩的梳好了,额头显得很光生,并且换上了一件干净衣裳,象一朵带雨的云,在失却了那些雨水的重负之后,她好象变得明净了。李洪顺送去的钱,是她该分到的一份,她接住了,揣在怀里,跟着又一声不响地捏紧锄头,往泥土里挖下去,挖得很快,很深。那时,春风一阵又一阵地,正从梨花屯的坝子上吹过来,掀动着她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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