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9阅读
  • 0回复

芥菜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1-07-04
第5版()
专栏:

芥菜
任凤生
春节前,我把母亲接进城里过年,临到除夕,看看张罗的年货已齐,便问母亲:“您看还缺什么?”母亲在厨房里转了一圈,说:“怎么,你不买芥菜了?”未等我回答,九岁的小女儿就嘻嘻地笑开了,摇着祖母的手臂,撒娇地说:“奶奶,过年啦,鱼呀,肉呀,谁还吃芥菜!”冷不防母亲把脸一沉,正色道:“吃鱼吃肉就不想吃芥菜了?你爸爸还是芥菜填腹活下来的呢。”母亲一句责备小孙女的话,把我的思绪带回到那似乎遥远而又陌生的年代……
十一二岁的我,背着一捆干柴从荒坡野岭的羊肠小道上踉踉跄跄地走回家里,饥肠辘辘,双腿发软。忽见灶台上一大碗芥菜热气腾腾,我急忙抄起筷子,狼吞虎咽吃起来。母亲看见我饿得这样慌,猛吃芥菜,额头上都渗出了虚汗,便避过脸,悄悄地抹着伤心泪,接着又为我擦汗,哽着喉音说:“孩子,慢点吃,当心噎着,这碗都归你……”听母亲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也得给母亲和妹妹留点,一抬头,我愣住了。啊,妹妹!她正踮起脚尖,两只手扒在灶沿,露出一张青黄的小圆脸,一双因为瘦弱而显得特别大的眼睛,露出贪婪的目光,盯住我吃芥菜。我明白了:妹妹也饿呀!我一推大碗,说:“给妹妹吃吧!”母亲拉开妹妹说:“小英,哥哥上山拾柴,让他吃吧!妈再到园子里割两棵芥菜,就煮了你吃。”妹妹默默地被拉开了,而那双饥饿的大眼睛却一直盯住大碗。
现在,一碗芥菜微不足道,但当时在我家乡却是穷人充饥渡荒的美味。在那米缸见底的苦寒日子里,吃饭简直是侈望。偶然间母亲从哪儿挪借来一升米,也只能匀出一两把,熬成米汤,掺和芥菜,再投进一小撮盐,煮成芥菜粥,虽然不见半点油花飘起,但我和妹妹吃起来就象富裕人家过年过节那么喜滋滋的。
那时村里的穷人,几乎家家户户都要种上一畦两畦芥菜。我记得,母亲常常挑着一担粪在前,我扛着锄头在后,一起到芥菜地里除草、松土、施肥。直到现在,母亲那挑粪而扭曲的身形,艰难地迈步的样子,扁担粪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都还历历在目。母亲种菜的本领是全村数一数二的,她种的芥菜又肥壮又鲜嫩,那阔大而多皱的叶子,象碧绿的翡翠一样闪着亮光。我站在畦边,心想今冬我们一家又可以渡过饥荒了。一种热烈的感情——对母亲的崇爱、对生活的信念,油然升腾起来。对!跟着母亲,辛勤劳动,芥菜果腹,照样活下去,照样成长!这种在劳动和饥饿中培养起来的珍贵感情,成为我后来走向生活的强大潜流,不断在我心灵上顽强地鼓冒出来。
解放后,我家生活逐年好转,我不但进城读书,而且还在省城工作、定居。但我每年春节回乡度假时,母亲照例煮出一大碗芥菜,捧到我面前。看着我大口大口地吃得津津有味,老人家眼角分明闪着一颗混浊的泪珠。于是我便在母亲的泪花中,换下鞋袜,到芥菜地里劳动一番,心里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翻腾。
光阴荏苒,一晃就是二三十年,我膝下已有一男一女,而且都上了中学、小学。可是他们都是泡在新社会的蜜水里长大的,对于父辈、祖辈的挨饿受冻觉得不能理解,不可思议,只是听听而已,或者从小说和电影中看看而已。啊!孩子们,我们的下一代,愿你们永远幸福!可是,幸福总是在与苦难的对比之下才存在的。于是我常常买芥菜回家,但那是当菜肴而不是当粮食了。可是孩子们一见桌上不是花菜、小白菜而是芥菜时,脸上顿失兴味,小女儿甚至噘起小嘴。今年母亲在大年初一中午,又煮了一大碗芥菜。在满桌佳肴美味之中,这碗独特的芥菜真是别有新意,但孩子们把祖母的良苦用心看成是老年人常有的罗嗦与执拗。大男孩稍懂事一点,默不作声。小女儿却毫无顾忌地嚷嚷起来:“奶奶,挪开芥菜吧,我要吃鱼丸,我还要吃扁肉……”她那秀气而天真的眼睛滴溜溜地在鱼丸、扁肉碗上转。一霎间,我发现了另一双小女孩的眼睛:贪婪,痴呆,因饥饿而显得特别大。啊,是妹妹的眼睛!她正踮起脚尖,两只手扒在灶沿,露出一张青黄的小圆脸,双眼盯住我吃芥菜。啊!两双多么不同的眼睛呀!两双眼睛注视着的是迥然不同的两个社会造成的。我内心感情的波涛遽然翻滚起来,正要开口,看见母亲脸上一片惆怅;而小女儿此时也忽然象明白了什么似的,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了,只听她乖巧地对祖母说:“奶奶,您别生气呀,我吃芥菜,我这就吃芥菜。”小女儿和她的哥哥,叉开筷子,夹起一筷芥菜,送进了嘴巴。祖母终于笑了,虽然在她多皱而松弛的脸颊上,掉下一串泪水……
啊,芥菜!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