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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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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1-07-18
第5版()
专栏:

寻觅
〔报告文学〕
高缨
人类每一天都在寻觅。
我们远古的祖先,在雷电下寻觅火种,在丛莽间寻觅猎物。
一代又一代,人们寻觅着太空的新星,谷类的新种,物质的新元素,思维的新结晶。
人们在寻觅的时候,眼球凝聚着心灵的光——希冀、困惑、疑虑、冷与热、惊讶与狂喜。
我常常寻觅这样的目光。
我常常看到这样的眼睛。

冯国楣是园艺学家,住在繁花似锦的昆明。
几十年来,他用一双明净而灼热的眼,凝视着万紫千红;寻觅着花的美,花的实用价值,花的变异,花的新品种。
在昆明市园林研究所的院落里,我认识了他,一杯清茶,我俩初结友情。
他满头白发,银子似的;方正的脸黑里透红。时代的清新空气,使他神采奕奕,气宇轩昂。自由自在的手势,无拘无束的言语:谈论着植物、花、药、茶、土壤、阳光、雨和风。
谈笑间他微微扬起眉梢,我又一次看见一双寻觅者的眼睛。
“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他说。
“到哪儿去?”
“去滇西的腾冲。”
“做甚么?”
“寻找一棵杜鹃花。”
“杜鹃?!”我诧异了。
“是的,杜鹃,一棵‘大树杜鹃’。我们已经寻找它好些年了。”
“为甚么?”
他沉思着,轻轻地叹息一声……

是在六十三年以前,英国人傅利斯怀着一颗“冒险家”贪婪的心,横渡大西洋,取道缅甸进入号称“植物王国”的云南。
他先后来过七次,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在当时英国所控制的海关的庇护下,他一共采走了二三百种植物新种——这植物中的金子。
这一次,他闯进腾冲县高黎贡山的原始森林。出乎意料,他看见一棵硕大无比的杜鹃。
这棵杜鹃,伫立于杂树之上。树高25米,树干的圆周2.6米。茂盛的树冠遮天蔽日,千万朵花有如云霞。
傅利斯吃惊得张大了口。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棵杜鹃!
在这大自然的奇迹面前,傅利斯毫无膜拜之心,却狠心地举起了斧头。
他重价雇来十几个苦力,强令他们拉起了大锯。
美貌的杜鹃巨人倒下来了。它活了280岁,身上有280圈年轮。
傅利斯从大树腰部,锯下一个圆盘形的大标本,用绳索捆住,杠子抬着,八人大轿似的把它运下山,运出中国边界,运到缅甸仰光。装箱上船,一直运到了英国伦敦。
于是,在英国大英博物馆里,展出了令世界植物学界瞩目的最大的杜鹃。
于是,在植物分类学的著述图解中,第一次出现“大树杜鹃”的名字,和英国人撰写的独家资料。
这标本上沾着杜鹃的血,也沾着中国大地母亲的泪。
这著述中记载着“大树杜鹃”的美貌,也记载着中华民族的耻辱与苦难。
“腐败的旧中国政府,连疆土都不能自保,何况这一棵杜鹃!中国土地上生长的珍贵植物,却只在外国的博物馆里展出,而我们,连‘大树杜鹃’的影子也没有看见。能不叫人痛心疾首么?!”冯国楣的眼睛,迸出悲愤的泪星儿。
我凝望着他的眼睛,寻觅着他的心。
真巧,冯国楣今年整63岁。也就是傅利斯砍走“大树杜鹃”的那一年,这个贫苦家庭的孩子哇哇落地。他的摇篮,是放在被肢解了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土上的。在他刚懂事的时候,就看见长江上来往着侵略者的炮艇,租界上飘扬着外国的旗帜。他挨饿,失学,流浪……十五六岁,他渐渐地爱上了花卉,爱这繁衍着无数花卉的土地,爱这如花的祖国。
他曾在日本侵略者的炮火下,把一箱箱的花卉标本抢救出来,从江西背到云南。
他曾在丽江的破庙里,在旧社会的冷眼下,在饥寒中栽培奇花异草。
新中国成立了,他怀着对祖国深厚的爱,不息地研究着高山花卉,药用植物,高山造林树种,直到秋霜染白了头发。
即使在十年浩劫的苦难屈辱中,他也带着对失掉了的“大树杜鹃”的深情,悄悄地收集、研究各种各样的杜鹃花。
“我爱杜鹃,它很美,很丰富,红的象朱砂,白的象玉,水红的象小姑娘的脸。”他这样对我说。
“我爱杜鹃,因为它是发祥在中国土地上的花卉。我国的杜鹃花,多达460种,”他自豪地说,“它最初生长在我们的喜马拉雅山麓和横断山脉间,千百年来,慢慢地繁衍到长江流域,又慢慢地分布到东南亚、澳洲、欧洲和北美洲。”
那么‘大树杜鹃’呢,世界上别处有吗?”
“没有。它是杜鹃花科中最稀有,也是最大的一种,可以称它是‘杜鹃王’。”
“偌大一个中国,难道就找不到第二棵?”
“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找到。可是我们决心要找到它。为了国家的荣誉,为了让中国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大树杜鹃’,在我有生之年,一定得找到它!”
“你们去找过了吗?”
“找过两次了,可是都没能找到。”

去年春天,他们第一次奔向腾冲。
腾冲,这个滇西的要冲,这个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坐落在中缅边境。北有苍莽的高黎贡山和姊妹山为屏障,挡住了北来的寒流,南有平阔的瑞丽河谷,引来依洛瓦底江上的热风。这个马蹄形的区域,有着得天独厚的气温,而五六十座古代火山所喷射的岩浆,风化为遍地那得天独厚的土地,更有强烈的日照,充沛的雨水,无数的温泉与沸泉,造就成一个壮丽而神奇的天地。因此,这里是古代植物的庇护所,是温带森林的典型,是稀有花卉的摇篮,是植物学家、园艺学家的暖棚。
冯国楣和他的助手们,就在这里寻觅那失踪的“大树杜鹃”。
根据所知资料,英人傅利斯是在腾冲的河头砍去“大树杜鹃”的;地图上确有个“河头”的小地名,是在临近边境的古家公社辖区。
他们驱车赶到古家,又步行一天,找到了河头这个高山村寨。
有谁看到过“大树杜鹃”呢?没有。汉族和傈僳族的乡亲们都摇了摇头。
又怎能甘心呢?他们背上干粮和水壶,拄上一根木棍,攀上高山,深入密林丛中。
他们的双脚向每一座山头搜寻,他们的眼睛对每一棵树木探询。
有高大的山毛榉,有肥壮的红椿,有杉,有枫,有美貌的含笑树和木兰,可是“大树杜鹃”呀,你在哪里?
有野山茶,有马缨花,有附满悬岩的报春、爬满枝头的茑萝、藏在深谷的兰、立在山坡的羊角花,也有许多小杜鹃,唯独没有“大树杜鹃”!
寻觅着,寻觅着,从朦胧的早晨,直到暗淡的黄昏。
森林之夜黑如浓墨,静似深渊。
豹子在岩石畔低吼,老熊践踏着枯枝。
劳累、饥饿、惊恐困扰着他们,失望更沉重。
他们在莽林中迷了路,稍一不慎就可能越出国境。他们只好点起篝火,等待第二个黎明。
幸好赶来六个边防战士,把他们救出险境,接应他们回到公社。
“难道这块土地上再没有第二棵‘大树杜鹃’了吗?难道它真是绝了种……”冯国楣锁紧了眉头。
“不不,决不能就此罢休!”冯国楣的心在喊。
在困惑中,他豁然想到:傅利斯不是曾经雇用过十几个苦力吗?那么而今他们在哪里?
他们开始了人的寻觅。
据说当年受雇的十六个苦力,已经有十五人不在人世,只剩下一个老赵,可不在腾冲;他是丽江人,娶过一个腾冲婆。
好,有人在就有希望!赶快到丽江去,找到这位老赵!
冯国楣和他的助手们,乘上一辆吉普车,飞快地向着千里之外的丽江驰去。跨过澜沧江,穿过苍山洱海,直奔滇北高原……
在丽江古朴的街巷,他们敲开一个老人的板门。
“你们要找老赵吗?”老人叹息着回答,“晚了一步呀,他已在去年病故了。”
冯国楣又一次失望了。
“老赵死了,剩下了腾冲婆。”
是吗?是吗?这太好了!就是暗夜中只有一点火星,也要追上去!
在一间临街的小屋里,白发的腾冲婆婆坐在他们中间。她年已78岁,老眼昏花,记忆也很差了。
“是有个英国人,喊老赵去砍过什么树。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现在也记不清是去了哪儿……”婆婆这样回答。
“婆婆,你再想一想,老赵在腾冲还有什么熟人?”冯国楣在绝望中仍不甘心。
白发婆婆想了好一阵,才慢声说:“有,有个何文明,跟老赵钻过山。他就住在丽江雪松村,眼下也快80了,不知还在不在人世。”
冯国楣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带上助手,连夜奔向雪松村。
在玉龙雪山下,生产队长带他们找到了纳西族老农何文明。
一听说来人是为了寻找“大树杜鹃”,八旬老人不禁激动得双手打颤:“早就该去找它了呵!我年年在念呵!”
何文明眯着老眼听冯国楣述说了寻找“大树杜鹃”的经过,拍一下膝盖说:“哎呀,你们找错了地方!你们去的是古家的河头,那不对;腾冲还有个河头,是在龙川江上游的瓦甸,属界头公社,那才是出过‘大树杜鹃’的地方呀!”
冯国楣的眼睛,重新闪出了希望之光。他紧紧握住何文明的手:“谢谢你,谢谢你了,老人家!”

第二次寻觅是在去年8月。
由于其它研究项目的牵挂,冯国楣未能成行。他只得派他的助手们先去探询。在腾冲地方干部的帮助下,他们很快打听到,在界头公社境内的深山区,果然有一个少为人知的河头。
沿着陡峭的峡谷,他们逆龙川江而上。
天上风雨,地下泥泞。
到了界头公社的桥头寨,举目一看,只见漫山遍野的原始森林,黑沉沉密不透风,有如厚重的巨幅帷幕,隔断人间烟火。
这个河头,是个没有路,没有人迹的地方。到那里去,需要走上整整两天。
这真出乎寻觅者的预料。他们缺乏足够的准备。冷静的思考,使他们没有冒然深入不毛。
好心的乡亲们说:“这是甚么时候呀,又是雨,又是风,蛇多,兽凶,遍林子都是干蚂蝗、马鹿虱子,连打猎的都不敢进山。开春再来吧,三月杜鹃开花,也许能找到的。”
我是在今年2月13日初访冯国楣的。
2月14日,冯国楣和他的助手们就从昆明出发,三下腾冲。
整整50天,我没有再见到他。
这期间,我正在横断山脉中旅行。三千里途程,我到处都看到人们寻觅的眼睛。我看见纳西族老人,正聚精会神地研究《东巴经》,寻觅着人类最古老的几乎绝迹的象形文字;我看见点苍山下的白族工人,在细细地研磨着大理石,要找到石纹中最美的画面;我看见一队年轻的勘探队员,正翻上高黎贡山,去寻找稀有的矿脉;我看见明眸皓齿的傣族姑娘,在田野上栽培优良的新稻种……
我却没有遇到冯国楣和他的助手们。
然而他们的身影,老是晃动在我的心上。
我常常问询远方的丛山:那棵“大树杜鹃”,到底找到没有?
4月上旬,当我回到昆明的第二天,便赶快去重访冯国楣。
昆明市园林研究所的院落,仍然是那么宁静,柚花正吐着幽香,山茶在悄悄凋谢。
他从小屋里迎了出来。
从他那只灼热而有力的手,那熠熠闪亮的眼睛里,我感到了“大树杜鹃”的存在。
“怎么?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了!我们终于把它找到了!”
他的声调平缓,却抑不住内心的欢欣。
他的脸晒得更黑了,却泛出青年人似的红晕。
他拉住我的手走进小屋,还没等我坐定,就快步走入内室,取来一只硕大的杜鹃花的标本。
“看,这就是咱们‘大树杜鹃’的花!”
呵,这的确是一束奇花,一个杜鹃花的“王”!谁见过这么大的杜鹃花呢?花序长26厘米,一球花有24朵,每朵花冠长8厘米、口径6到8厘米,呈水红色,好象一只只玉石雕成的大酒杯。
“这太好了!”我一连声的赞叹,又急切地问:“那么树呢,有多大?”
他站起来,伸开双臂比划着:“树身有20来米高,圆周是1.6米,一个人抱不过来呢!还找到几颗稍微小一点的,都是‘大树杜鹃’。虽说比英国人砍走的那一颗略小一些,但我们毕竟是把它找回到自己手里了!”
“是的,这个古代植物,是我们独有的杜鹃新种,”他更加兴奋地说,“我们不仅在植物学界,争回了祖国的荣誉,我们还要更好地保护稀有植物,要对‘大树杜鹃’进行科学研究,要为它引种、育种,让它传播到世界上去,让千千万万的人,都看到这个大自然的奇迹!”
这就是他们历经艰险的动力。
是在2月下旬,他们去到了腾冲的界头公社。他们备好了干粮、水,请来了一位傈僳族猎人当向导,背上猎枪,再带上一条猎狗就向着深山行进。走上一天的山路,在一个高山村寨里歇宿一夜,翌日,迎着初起的朝霞,他们步入莽莽的原始森林。
马鹿在林间奔跑,野雉在草丛翻飞。
藤蔓遮住视线,用砍刀斩开一条去路;荆棘划破了手,用嘴吮干血珠儿。
老林越来越深了。钻来钻去,搜寻了大半天,仍不见“大树杜鹃”的踪影。
年迈的冯国楣,步态蹒跚地落在后面了。
他的年轻助手们,喘息着往前走去。
忽然,在脚下的枯叶中,他们见到了几片半尺来长的落叶,呵,快看,这不正是“大树杜鹃”所特有的阔叶吗?
跑上几步,忽地看到了几朵落花,呀,好大的杜鹃花呀!
猛抬头,只见杂树丛中,两棵硕大的古树,姊妹般的并肩而立。树皮上贴着青苔,树枝上挂着丝萝,那高昂着的树冠,缀满了水红色的奇花。
呵,这不正是它吗?“大树杜鹃”,大地母亲失掉的娇女儿,我们梦中的,心上的花呀!
寻觅者的眼睛,射出了狂喜的光。
“我们找到了!找到了!”
他们对着群山欢呼。
“‘大树杜鹃’回来了!回来了!……”
森林在风中回应。
冯国楣在后面听见了欢呼,一下子呆住了。他忽觉四肢痠软,眼中慢慢地渗出了泪水——这苦涩而甜蜜的泪……
……我的双目也微微湿润了,当听罢这动心的故事,我紧紧地,紧紧地握住冯国楣的手,却又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大树杜鹃”是可贵的,而更可贵的,是寻觅“大树杜鹃”的人。
冯国楣和他的助手们,寻觅到“一树奇花”。而我们寻觅到的,是一颗颗热爱祖国的心。
在祖国的大地上,这颗心无所不在。
于是寻觅者的眼睛无所不在。
寻觅着,寻觅着昔日的珍宝,今日的奇迹,明日的繁星。
1981年4月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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