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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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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1-07-18
第5版()
专栏:

孤独
新凤霞
我的堂姐姐杨金香是很好的京剧刀马花旦演员。可在她最红的时候被那些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看上了,这些人象苍蝇一样围上她,吃呀!玩呀!抽上了大烟、白面这样的毒品,练功没有劲头,唱戏没有精神,嗓子也一天不如一天……。
她母亲——我的二伯母是妓女出身开妓院的老鸨子,为人尖酸刻薄,可厉害了,我们都怕她。其实她也尽让人家抽大烟、白面,可是这回自己的女儿吸了毒,可就把她给气坏了!真是急得要死,恨得要命!
我一向最佩服金香大姐,对她忠心耿耿,因为她唱戏好,对我也好,教我戏,带我喊嗓子,给我梳小辫;有时也发脾气打我,可打完了还对我好,我也不记她的仇。那时我八岁,我不懂抽白面、大烟是坏事,我只看见大姐一抽烟就舒服,不抽就难受;大姐偷着吸毒,我还很同情她,恨二伯母那样管她。
我家住的附近,白面馆一家挨着一家。大姐常偷偷的给我钱,叫我替她买白面,我接过钱,一溜烟跑出门,看看没有我家的人就溜进白面馆。卖白面的铺门,天热时挂着半截白布帘,不用撩帘子我就从底下钻进去了。买白面不用说话,只要伸出一只手,把当中三个指头拳起来,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把大拇指搁在嘴上一比划,做出抽吸的样子,交了钱,柜上就把一小包白面递出来了。这都是大姐姐教我的。我接过来一包白面就转身往回跑,心里又高兴又得意,觉着为大姐姐作了件好事情。大姐再三嘱咐我不要叫二伯母看见。可有一次,我买白面回来,一进大门迎面碰见二伯母,我立刻吓的脸上变了色,心里也不住的咚咚跳,我不知买白面给大姐是坏事,可大姐嘱咐千万不要叫二伯母看见,因此看见二伯母就心虚。我想躲开她,转身就跑,一下子被一块小砖头绊个跟头,摔了一个“趴虎”,一包白面扔出老远。我赶快爬起来拾起那包白面就走,二伯母厉声说:“站住!”吓了我一哆嗦。二伯母大声说:“小凤,你跑嘛?手里拿的是什么?”她猛的一问,我吓的嘴里说不出话来,被二伯母抢上一步双手推我,一包白面掉在地上了。二伯母拾起这包白面可真发火儿了:“你这个该死的孩子!不打你行吗?”二伯母没头带脑打得我头发也散了。这顿痛打,连二伯母自己都累得坐在台阶上喘气。我头上起了好几个包,是二伯母抓着我的头在大门上撞的。
给金香姐姐戒大烟是我们家的大事,戒烟比生场大病还难受,大姐躺在炕上,我伺候她,给她捶腰砸腿、端屎倒尿,她想吃什么,我给她去买,吃水果连皮都给她剥了……但多次戒烟都不成功,好容易戒了,出门又抽上,都是被那帮老爷、太太们又勾引上了。我实在不明白,问过大姐:“你怎么非抽不可呢?”大姐痛苦地说:“抽上就算进了死囚牢了……”我虽然还不能理解,可我自从挨了二伯母那顿痛打以后,再不替大姐买白面去了。我还是喜欢她,还是照样伺候她,为她倒痰盂、冲茶、倒水,可是我也恨她真不争气,戒了,也长胖了,一出去又抽上。真要把二伯母气疯了。
二伯母和二伯父成天在家琢磨着怎么整治金香大姐,他们想出一个道理,说舒服戒不了烟,要下个狠心,恶治!他们把大姐用一领席卷起来捆上,头朝下,脚朝上,靠着墙角倒立着;说这是戒大烟的好办法,虽说受点罪,可一咬牙就过去了,不苦戒不了烟瘾!
狠心的二伯母把大姐姐倒放在小西屋就走了,也没有人管她。我可难受得要命!我围着这小屋门前转,耳朵听着里边,心里可惦念大姐姐了,这样的罪她可怎么受啊?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我就扒着门缝看看大姐,心疼她,探进身子跟她说句话,跟着我就进去了,我问:“大姐,你难受吗?”大姐说:“小凤,你来了我就好受多了。我真要闷死了,这里太静了,不疼,就是太冷清了,你陪我一会儿吧……”好在大姐姐有武功,她撑着两支胳膊借点劲在“拿顶”呐。我看见大姐这么苦就哭了,大姐劝我别哭,我就帮她把捆着的绳子松下来啦。把大姐放下来舒服点儿,大姐拉着我的手说:“在这破屋子倒控着我忍得住,我会拿顶啊!最难受的是冷清孤单,你来了就好,也有了人说话,你给我仗了胆子、解了闷……”
由于大姐吸毒这回又没有戒好,二伯母又发现我帮大姐松绳子,可恨透了我了。二伯母和母亲把我叫到跟前大骂:“还得打你!”母亲不许我再沾大姐的边儿,可是我不听母亲的,还是照样天天找大姐,跟她去大舞台唱戏,看她有精神,教我两句唱。我就喜欢大姐唱戏唱得好,愿意伺候她。
母亲和父亲为了给家里减轻点负担,想把我送到一家开粪厂的人家当童养媳。我可见过那些受气的童养媳小姑娘的可怜样儿,我才不去呢!我听过文明戏《双烈女》里吃洋火头儿寻死的故事,我装了一包火柴头在衣服口袋里,表示要送我走我就死!我实际是想吓唬她们一下,说真的我才不想死哪。但母亲发现了我口袋里的这包火柴。二伯母添油加醋地说:“这小凤啊!这么小就寻死觅活,还不够两块豆腐干子高,就这样揣着洋火头儿吓人!再大了就该带上切菜刀了……不狠狠的教训可不行啊!上次就没打够了你?你是金香的小走狗!长大了也不是好东西……”她把我骂急了,我嘟囔着说:“谁不是好东西,自己明白……”母亲说:“你还嘴硬!”上来打了我一巴掌:“你呀,滚刀肉!住嘴!”我不服软,把脖子伸得老长,手指着自己的头说:“你有能耐打死我。”我知道母亲不敢再打我,可二伯母抓住我的小辫,扯着我的脖领子,把我推进了那间小西屋,把门反锁上了。二伯母还骂着:“这小死丫头子!不好好管她要翻天了!”我妈说:“你不改,连饭也不给你吃,也甭想出来!”
天慢慢的黑了,也没有人来给我开锁。这个小破屋子,折腿的破凳子,烂透了的破铁烟筒,堆得一世界乱七八糟,简直下不去脚。看看周围,黑乎乎真吓人!靠墙角有一堆破棉花套子,我就半倚着坐下了。夜里,这屋子真怪瘆人的,看看那些破东西神头鬼脸的真可怕呀!幸好从破了的窗户缝里透进来隐隐的月亮光,听听四周围,静的一点生气也没有,好象什么都是死的。这时倒也自在,横着、竖着,站起来、躺下去,没人管我。夜深了,感觉有点冷,身上直打哆嗦,看看眼前什么东西,恍恍悠悠的象是有鬼!我打了一个冷战,吓得浑身发抖,汗毛都立起来了!忽然房上纸顶棚里有哧溜哧溜的老鼠跑动和啃东西的声音,我觉得肚子里也在咕噜噜地叫起来了,原来我挨完打还没有吃晚饭哪,这时候可真又冷又饿呀!看见靠窗破桌子上有一个篮子,我知道里边有干粮,就想去找点吃的,站起来走近了,听听篮子里有声音,原来老鼠在偷东西;我一伸手,砰!一个大老鼠跳出来,一下子跑不见了。再听听,篮子里还有声音,里边还有老鼠。我平时对老鼠又怕又恨,讨厌它们偷吃的、糟害东西和那种又奸又猾的贼相。可这时候不知怎么我不讨厌老鼠了,我用力按住了竹篮子盖,好让老鼠别跑出来,陪陪我。我把竹篮搂在怀里,慢慢退着走到墙角那堆破棉花套上坐下,一手按住篮子盖,一手扶地。呀!怎么手上碰着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我用手抓起来一个,啊!是一只小老鼠。原来是老鼠在棉花套子里作了窝,下了一窝小老鼠。这下子我高兴极了,真好玩呀!砰!篮子里的那只老鼠又趁机跑了。跑了就跑了吧,我要跟这窝小老鼠玩,连棉花带老鼠抱在怀里,身上不觉得冷,肚子也不饿了。捧着小老鼠找窗上透进来的亮光,看看这么小的粉红色的小老鼠,小眼睛半睁着,不象大老鼠那么贼;身上又软和、又暖和,滑溜溜的,还伸出小舌头舔我的手。当时我想把它们放在我二伯父的鸟笼子里养着玩,可又想二伯母准不许,她太厉害了!我又退回来坐下,把小老鼠放在我腿上,我感觉有了作伴儿的啦。小老鼠很老实听话,不吱声地听我摆弄,不知不觉的我睡着了……。
天蒙蒙亮,金香大姐打开门来叫我,给我掸干净身上的尘土、头发上的蜘蛛网,塞给我一块棒子面饽饽。我拿着饽饽一边走一边吃,跟大姐去喊嗓子了,一路走一路喊:“依……啊……嗯……”我高高兴兴地把昨晚上的事全忘了。
就有那么巧,又让二伯母碰上了,二伯母用手指点着骂我:“小凤哪!小凤!你呀,记吃不记打呀!”
可是我心里想着的是:孤独比挨打还难受哪!〔插图:丁 聪〕(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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