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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消化的长江流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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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1-07-25
第5版()
专栏:

我不能消化的长江流域
木令耆
从长江三峡一带回来后,诗长艾青问我写了些没有,我说还没有。他点头道:“等消化一下!”我也会意地点点头。这是搞创作的都会体会到的:有些感受必须经过一段消化时间。
尤其我这次的感受是多么强烈呀!
有人问我,这次旅行中最强烈的印象是什么?我可用一个字来答复:土。
在中国最触目的当然是人,那是在城市的感受。可是在乡村,在山川之间,最强烈的感受是:土。
在西方的城市,我看到的是水泥人行道、柏油公路和钢骨玻璃的高楼。在中国,当离开了大城市,我看到成都的红土,重庆山环,长江的泥黄水,两旁灰硝石岸,及耸入天空的翠峰。土地,我的印象是中国的土,可爱的土。
我不能用文字来形容三峡,当船驶进瞿塘峡,长江的第一峡,我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它伟壮而奇妙!文字不能形容它,古代的诗人也没有正面地形容过它,我也不企图去用无劲的笔杆去形容这么雄奇的悬崖河川。说它是巫,是仙,是神,我只能说我很庆幸它发生在中国的界域内,可是我不能以笔去侵犯它的峻严。驶进三峡,我是屏住气息地肃然观望,我怎能消化这三峡强化小我的气魄,我只有承认我不能消化三峡。
艾青,我不能消化这三峡!
我曾经在雨雾里去找一个别离三十多年的妹妹,在山城的顶区,便是重庆医学院。我本以为我会多么高兴地又见着她,可是我意料不到地走入一个既陌生又恐惑的境界。我看到的不是天真活泼的女孩,而是一颗受尽创伤的心灵和一对憔悴、深陷的眼睛。她目光散发,她说是病,是感冒。可是我领悟到的不是感冒,而是经“文化革命”摧残后,柔弱不振的心神。
她的故事,已不是可以制造新闻的材料,她的故事在中国十年浩劫中极其平凡。那撕裂肝胆的日子,她熬过来,她顶过来,据她说,她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她遭受了一些阿谀奉承人的陷害。知识分子是不受欢迎的,这已是常识,出类拔萃的人招人妒羡,生长得娇丽也会变成人们的眼中钉,说良心话的人令人惧怕而至恼羞成怒。
她那激动的声音,狂散的目光,尖锐的注视,和又似央求,又似高傲不求人的神态,是为什么呢?她述说的是真实吗?难道她毕业二十多年,薪水不增加一文……不,不,我不想在这细节上噜嗦。
这些已经过去了,她不是说过吗?
可是知识分子仍旧不能在四个现代化中发生积极的正面作用,知识分子不能发挥知识的积累,这是为什么呢?
离开重庆时,这位医生妹妹赶到码头,船已扯起船锚,她在下面向我呼唤,她呼唤的字句我都听得到,可是对她的呼唤我无能为力,我对她的处境也不完全能够理解。
我不能消化!
由于葛洲坝工程,船未到宜昌便靠岸,改乘公共汽车驶入山中。在山峰间俯瞰下面的长江,我那心灵的旅伴,是的,长江已成为我心灵的旅伴。在车窗中,我恋恋不舍地望着在山下跟着的忠实旅伴,我们曾一起离开山城,一起进入三峡,我却攀登顶峰,弃去那滋养我的忠实旅伴,那滋养我出生的,亲爱的祖国长江。
宜昌是祖父起业之地,是父亲的出生地。我停息的宾馆地区,和南湖周围地带,据说便是祖父的家。在九泉下的古人,可知道一个自海外天涯一角归来的孙女和重孙儿吗?在这里是满目田绿土壤的农村山庄中国,在他方却是攀登太空时代的高速城市。不可想象的事实,一个丢遗在国外的儿女,远途归回长江流域!多么饶人捉摸的命运!多么令人捉摸的中国近代史!
我不能消化!
我又回到我忠实旅友的胸怀,长江,我又归来!宜昌上的船,然后长江,你舒朗了,随着开阔的江流,漫延而下,直到武汉。
姐姐们,哥哥们,我们又在长江的武汉市重聚!
“我看见你长大的!”一位姐姐说。
人,是人,三代,四代人,我数不清的亲戚,我只记得曾经年轻过的亲戚,和我不曾见过的少年、童年亲戚。
中国呀!长江,你滋养了我们这一家族,这一民族,太多了,太多的人,甚至于遮盖了那华丽的江山,我看不到土,在人群中我看不到土了。
中国呀!繁殖了几千年的,一代又一代的人呀!
我不能消化!
我要安静地,平怡地看那清清河畔的土!
离开了长江,那忠实的旅友!我北上了,乘火车蜿蜒离去,暂别了,长江,离离原上草,长江的土壤啊!
原谅我,渗杂入我精神有异国文化的血液!
原谅我,长江!
〔编者附记:此文作者系美籍华人作家,今春以来,曾在北京师范大学等处讲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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