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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可瓦多轶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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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1-08-22
第5版()
专栏:

马可瓦多轶事
〔意大利〕伊塔洛·卡尔维诺
高速公路边上的树林
严寒以它特有的姿态活跃于天地之间。它象无数奔腾的骏马在海上咆哮,象遮天蔽日的飞蝗扫过田野,象锋刀利刃袭击着市区的街道,并从墙缝里钻进采暖不足的住房。
一天晚上,马可瓦多家里已烧完了最后一块劈柴,全家人都冻得蜷缩在大衣里,眼睁睁地看着炉膛里的炭火渐渐变白,嘴里的哈气也显得越来越浓。他们默默地坐着,谁也不想说话,不过嘴里的哈气已经说明了一切:妻子把哈气喷得很远,仿佛是深沉的叹息;孩子们故意一口接一口地哈着气,简直就象吹肥皂泡一样入迷;而马可瓦多却仰着脸,大口大口的哈气犹如脑子里闪过的种种念头,顷刻间就同屋里冰冷的空气融为一体啦。
马可瓦多终于下了决心,他说道:“我想法去搞些柴火,可是不知道能不能弄到。”为了抵挡寒气,他在上衣里面塞了四、五张报纸,然后又在大衣底下塞了一把长锯。夜已经很深了,全家大小满怀希望地目送着他走出了大门。他每走一步,衣服下面的报纸就发出一阵窸窣的声音,锯条也不时地从大衣的领口钻到外面来。
在城里弄柴火谈何容易!马可瓦多一出家门就直奔两条车道中间的街心花园。周围一片寂静。马可瓦多眼望着一棵棵光秃秃的树木,心里想着一家大小。此刻他们一定正急切地盼他赶快回去。
米凯里诺虽然冻得直打牙战,却还在读一本从学校小图书馆里借来的童话。童话讲的是一个樵夫的儿子带着斧头到树林里砍柴的故事。“这正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读着读着,米凯里诺叫了起来:“树林!对,到树林里去,那里有柴火。”在城里长大的米凯里诺从来没有见过树林,就是远远地看上一眼的机会也不曾有过。
说干就干,米凯里诺给几个兄弟分派了任务,然后就一个拿着斧头,一个拿着钩子,一个拿着绳子,撇下妈妈,出门找树林去啦。
他们在城里走呀走呀,路灯光下,只见一幢幢的房子,连树林的影子也没有。哪儿有树林呢?他们虽然碰到过几个行人,但却不敢上前去打听。最后他们来到了城外,房子稀少了,街道不见了,脚下是一条高速公路。
孩子们终于在高速公路两侧找到树林,一片奇特的树林:茂密的枝叶挡住了辽阔的平原,借着一掠而过的汽车灯光,可以看到细细的、有直有歪的树干和奇形怪状、光怪陆离的扁平树冠。至于枝叶,有的象牙膏,有的象乳酪,有的象人的脸和手,有的象胡子刀和轮胎,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而且还点缀着许多字母。
“好极啦!”米凯里诺说:“这就是树林!”月亮从这些奇特的影子里缓缓升起,弟兄几个简直着了迷:“多美呀……”
米凯里诺提醒大家不要忘记是来找柴火的。经他一说,弟兄几个立刻动手,“咔嚓”一声就砍倒了一棵象黄色报春花一样的小树,然后又七手八脚地把它截成几段,分头扛着回了家。
马可瓦多背着一捆湿树枝回到家里,看到炉子早已烧得通红。
“你们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他指着剩下来的广告牌大声问道。广告牌是胶合板的,特别容易起火。
“在树林里!”孩子们回答说。
“哪个树林?”
“高速公路边上。那儿有的是!”
看到孩子们的办法如此简便,而家里还需要更多的柴火,马可瓦多就想依法行事。于是,他重新拿起锯子走了出去,这一次是直奔高速公路。
护路警阿斯多尔夫的眼睛有点近视。夜里骑摩托车值勤,本应戴上眼镜,但因怕砸了饭碗,从未说过他眼睛不好。
那天晚上,阿斯多尔夫接到报告说,有一群小流氓在高速公路那边拆了广告牌,于是立即动身去察看。
公路上,阿斯多尔夫见到的只是两旁那些奇奇怪怪的形象:有的在指指点点,有的在摆着各种姿势。阿斯多尔夫眯缝着一双有些近视的眼睛,逐个地察看着。啊,你在这儿!他借助摩托车的灯光发现了一个趴在广告牌上的小流氓,于是就刹住车喝道:“喂,你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下来!”可是那个小流氓却一动不动,闷声不响。阿斯多尔夫走近一瞧,原来是块广告牌,上面画着的胖娃娃正伸着舌头舔乳酪。“好,好!”阿斯多尔夫说着,加大油门朝前走去。
没走多远,他的车灯照到一块大广告牌上的一张痛苦、烦躁的面孔。“别动,你甭想逃跑!”可是那人没有动窝,因为他只不过是画在一只长满鸡眼的大脚中间的人脸。原来是一块鸡眼药膏的广告牌。“哦,对不起!”阿斯多尔夫说着又跨上了摩托车。
偏头痛药片的广告牌画的是一个双手痛苦地捂着眼睛的大人头。阿斯多尔夫的车灯照到了趴在人头顶上的马可瓦多,他正在那儿锯一块木头。车灯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只好一只手抓着广告牌上那个大脑袋的耳朵,一只手握着已经锯到额头的锯子,使劲地蜷缩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
阿斯多尔夫端详了一阵之后说道:“啊,好!斯塔帕药片,这块广告牌设计得好!很好!上面那个小人儿手拿锯子,表示一旦犯起病来,脑袋就象被锯成了两半一样,一看就明白!”随即满意地骑着摩托车走了。
公路上万籁俱寂,非常寒冷。马可瓦多松了一口气。他站在广告牌的支架上很不舒服,于是就改换了一个姿势,重新开始了那未竟的工程。在这皎洁的月夜里,又响起了轻微的锯木声。
在超级市场里的遭遇
晚上六点钟,整个城市就落入了消费者的手中。从早到晚,人们都在辛勤地生产,生产供消费的物品。然而,有那么一个时刻,好象谁突然关上了电门,于是,人们就“啪”的一声,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哇!人们一窝蜂地涌向商店。明亮的橱窗琳琅满目,如同盛开的花园:红色的香肠挂在架子上来回摆动,瓷盘摆得象塔一样一直接到了屋顶,鲜艳夺目的花布摆成了孔雀开屏的样子。你看,买主们成群地奔向那些花坛,准备来摘、啃咬、抚摸、争夺。不尽的人流在人行道上、廊檐底下蠕动,从百货公司的玻璃大门一直接到每一个柜台。人们挤在一起,推推搡搡,宛如曲轴在不停地转动。尽情地花钱吧!人们争抢着各种物品,拿起来又放下,放下之后再拿起来。尽情地花钱吧!女售货员一个个面无血色,她们应顾客的要求把衬衫、内衣搬到柜台上。尽情地花钱吧!五颜六色的捆扎绳团象陀螺一般旋转,花花绿绿的包装纸象鸡的翅膀一样扑腾;买好的东西包成了一个个小包,许多小包再用彩带捆成大捆,还要打成一个蝴蝶结。不一会儿,大捆小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收款处的周围,各式各样的手提包在飞舞。无数只手伸进提包去翻寻钱包,无数只手从钱包里掏出了钞票。同父母失散了的孩子,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在数不尽素不相识者的大腿和大衣下摆之间钻来钻去。
就在这样一个傍晚,马可瓦多带着全家老少出来散心。他们一个子儿也没有,出来的目的只是为了看看别人怎样花钱。随着钞票的大量发行,一贫如洗的人们总是抱着这样的希望:“我的腰包里迟早也会有一点儿钱的。”事实上马可瓦多收入很少,家里人口又多,扣除按期分付的款项和债务之后,刚到手的工资很快就花光了。不过出来看看,尤其是到超级市场里转一转,委实是件快事。
超级市场里的东西都是由买主自取的。市场里备有小车,其实就是带轮子的铁筐。每个顾客推着一辆小车,把挑好的东西随手放进筐里。一走进市场的大门,马可瓦多就抓过一辆小车,他妻子和四个孩子也各自找了一辆。他们推着车子,排成一溜儿,在货物堆积如山的柜台之间转来转去。他们边走边指点着香肠、乳酪,犹如在人群中发现了久违的朋友或熟人的面孔,惊喜地呼唤着这些东西的名字。
“爸爸,我们能拿吗?”孩子们每隔一分钟就要问一遍。
“不行,别去碰,人家不让。”马可瓦多这样说,因为他知道最后收款员会找他们要钱的。
“为什么那位太太能拿呢?”孩子们忿忿不平。他们看到,那些本来只想买两根胡萝卜和一把芹菜的太太,经受不住眼前摆得象金字塔一样的各种食品的诱惑,就又贪婪地把奶油、西红柿、桃子汁、油浸鳟鱼等,象打鼓一样“咚、咚、咚”地扔进小车里。
总之,尽管你的车子空着,别人的车里却装得满满的。忍耐是有一定限度的,过不了多久,妒忌的心情就会让你感到无法克制。那末,马可瓦多究竟怎么样了呢?他在告诉妻子和孩子们什么都不要动之后,便加快脚步顺着过道绕过柜台,避开了全家人的视线。他从货架上拿下来一盒蜜枣放进了小车里。他原想带着这盒蜜枣转上十来分钟,象别人一样高高兴兴地炫耀一番,然后再把它放回原处,可是,他拿了蜜枣之后,接着又拿了一瓶颜色鲜红的辣椒酱,一包咖啡和一口袋面条。马可瓦多以为这样做并没有什么,至少在一刻钟的时间内可以领略一下挑选商品的乐趣,同时又不需要破费分文。不过,要是让孩子们看到可就糟了!他们会马上学他的样子,结果谁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呢!
马可瓦多在各类商品的柜台之间绕来绕去,一会儿躲在忙忙碌碌的售货员背后,一会儿又跟着穿皮大衣的太太们走上一段,尽量不让家里人看见。他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学着人们的样子,抱起一个黄澄澄的南瓜,拿起一盒塔状乳酪。扩音器里播放着轻音乐,顾客们按着音乐的旋律走走停停,必要的时候,就伸出胳臂,抓起一件什么东西,放进自己的筐里,这一切全部都是在音乐的伴奏下进行的。
此刻马可瓦多的车子里已经装满了东西,但是他又信步走到那些顾客不常光顾的柜台跟前。在那里,商品名称的字迹越来越不好辨认,从盒子里的商标上也分不清是莴苣肥料还是莴苣种子、是莴苣本身还是灭莴苣毛虫的农药,是招引鸟来吃莴苣毛虫的食饵还是拌凉菜或做烤鸡用的调料。然而,马可瓦多却一下子拿了两三盒。
就这样,马可瓦多来到了两排高高的货架中间。突然,过道到了头,眼前出现了一长溜空地方,霓虹灯光照得水磨石地面闪闪发亮。马可瓦多推着一车东西,独自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因为前面就是设有收款处的出口啦。
他突然本能地想赶紧低着头推着那辆装甲车似的小车猛冲过去,在收款员发出警报之前,带着战利品逃出市场。就在这时,从附近的另一条过道里钻出来一辆装得更满的小车。推车的是谁?原来是他的妻子多米蒂拉。接着,儿子小菲利浦费力地推着一辆车子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这儿是许多过道的汇合点,从每一条过道里都钻出来马可瓦多的一个孩子,他们全都推着象装满货物的轮船一样的三轮小车。大家的脑袋里都在转着同一个念头。他们汇合到一起之后,发现把每个人挑选的东西加在一起,足可以开一个超级市场样品展览。
“爸爸,我们现在阔起来了吧?”米凯里诺问:“这些东西够我们吃一年吗?”
“向后转!快!快!躲开收款处!”马可瓦多喊道,随后就带着挑好的东西一转身在柜台后面不见了。他弯着腰,跑得飞快,好象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一般,没过一会儿就在柜台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然而,他突然听到背后响起了一片隆隆声。他掉头一看,原来全家人正推着各自的小车,好象一列火车,尾随在他后面。
“这些东西得要百万里拉!”
这个超级市场很大,里面转弯抹角象座迷宫,人们可以在那儿一直转上几个小时。马可瓦多一家挑好的那些东西,足够他们躲在市场里吃用一个冬天,根本不必考虑出去。但是,喇叭里的音乐停了,只听见播音员在一遍一遍地说道:“请注意!请注意!还有一刻钟,本市场就要停止营业了!请顾客们立刻去付款!”
应该马上把装在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否则就来不及了。喇叭里的话音刚落,仿佛世界上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个超级市场,而且已经到了最后的一分钟。人们都象发了疯似的,不知道把什么拿起,把什么放下。大家拥在柜台的四周,又推又搡。马可瓦多、多米蒂拉和他们的孩子趁着混乱,把车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下来放回货架或者塞进别人的小车里。不过,他们乱丢一气:粘蝇纸被放到了火腿架上,卷心菜丢到了蛋糕中间。他们把一位太太推着的婴儿车,错当成了装货小车,将一瓶红葡萄酒塞了进去。
这么多好吃的东西还没有尝一口就放回原处,可真不是滋味,简直让人禁不住要掉下眼泪来。所以,他们放下了一瓶凉菜调料,却又顺手拿起了一串香蕉;放下了一只烤鸡,却又换回了一把尼龙刷子。就这样,车上的东西不仅没少,反而越来越多。
全家各自推着自己的货车,乘着电梯走上走下。每一层楼都有几条顾客必经的通道,收款员如同哨兵一般坐在尽头,身旁的计算机不停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犹如机关枪在扫射着正要出门的顾客。这时,马可瓦多一家既象野兽不停地在笼子里打转转,又象放风时的囚犯在形同监狱的、明晃晃的、五颜六色的四壁之间兜着圈子。
这个超级市场正在扩建,有一堵墙已经拆了,旁边支着一把梯子,地上散乱地放着一些木工、瓦工家什。下班的时间已过,工人全都放下手里的活儿走了。马可瓦多推着小车钻进了墙洞。洞里黑乎乎的,但他还是继续朝前走着,全家人也都推着车子跟在他的背后。
有一段地面可能被挖过,小车的橡皮轱辘颠簸得很厉害,接着是一段沙地,最后他们来到了晃晃悠悠的跳板上。马可瓦多首先摇摇摆摆地踏上了跳板,其他几个人也紧跟着到了那里。突然,他们看到远方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到处都是闪闪烁烁的灯光。
他们脚下的跳板足有七层楼高,整个城市全都展现在他们的面前。通明的灯火,耀眼的招牌,电车导线的火花,全都映入了眼帘。头顶上是点点繁星,夹杂着几盏电台天线上的红灯。脚手架经不住这么多东西的重压,开始摇晃起来。米凯里诺惊叫了一声:“好险呀!”
黑暗中有一个黑影朝他们扑了过来,它象一张没有牙齿的大嘴,张得大大的,而且还有着一根长长的金属脖子:原来是一台吊车。吊斗从他们的头上慢慢地落了下来,停在他们的面前,斗口正好贴着跳板的边缘。马可瓦多趁势一翻,把小车上所有的东西全都倒进了那张铁嘴里,然后就推着空车朝前走去。多米蒂拉学着丈夫的样子,孩子们也都来了个如法炮制。吊斗吞下从超级市场捞来的战利品之后,就重新闭上了张开着的大嘴,长脖子往后一缩,伴随着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缓缓地开走了。下面,又亮起了超级市场那不停旋转着的绚丽的霓虹灯广告,招徕顾客前来选购各种商品。
〔沈 珩译〕
〔译者附记〕伊塔洛·卡尔维诺,是意大利当代著名作家,1923年生于古巴圣地亚哥。1947年,他根据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参加反法西斯抵抗运动的亲身经历写成了《蛛网般的羊肠小道》,一举成名,并从此步入文坛。
卡尔维诺是个多产作家,其代表作《巢居树上的男爵》、《故事选》和《考察者的一天》先后于1957年、1959年和1962年获维阿莱卓奖、巴古达奖和维隆奖。
《马可瓦多轶事集》共包括二十则故事,是一部优秀的新现实主义作品,它以一个意大利工业城市为背景,讽刺和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所谓的“经济奇迹”和“消费文明”。这里选择了其中两则。
〔北京外国语学院《外国文学》编辑部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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