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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1-09-05
第5版()
专栏:


徐开垒
各人的经历不同,对某些事物的看法也就不一样。单是一缕青烟,就会引起许多人各种奇异的联想。有人会沉思遐想,禁不住诗兴勃发,低首吟咏;有人会因此想到农村晚炊,撩起无限乡愁;有人会想起屠格涅夫的小说,由于这部小说的书名用得出奇,而愈益觉得这位作家作品的风格耐人寻味……
烟,对于妈妈,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此刻,她正在自己家里楼上,凭倚着窗子,望着对岸那家化工厂发愣。
她在想着什么呢?她望着这家化工厂高耸云霄的烟囱,看见了什么呢?她没有看见烟,因而她有些惊慌了。
几十年来,烟一直是她的一种安慰。只要烟囱冒着烟,她就觉得平静,因而睡得着觉,吃得下饭。她怎么能够忘掉烟囱不冒烟的日子?特别是两次使她肠断心碎的遭遇。
一次,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妈妈还在一家外国资本家办的纱厂做童工。一天十二小时的工作,把她折磨得象一条干瘪的鱼。她所有的日子都是阴天。妈妈的妈妈是个瞎子,她的明亮的眸子是因为在一家钢铁厂做拌沙工,被成年累月在天空飞舞的沙子揉瞎的。这样,妈妈的妈妈只好依靠妈妈做童工来养活她。妈妈过的阴沉的日子好长啊!一天又一天,好象永远没有完。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胜利,从此工厂可以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啦。当时,满街都是拿着彩色纸旗的工人纠察队员,到处都有“打倒列强,除军阀”的歌声。妈妈刚刚发觉世界已经改变,回家把消息告诉妈妈的妈妈,这时候,外面响起了枪声,原来工人武装遭到了镇压,革命失败了。太阳很快被乌云遮没,妈妈的日子又回到了阴天。当她垂头丧气地提着饭篮上工去,却被一张宣告停工的大布告拒挡在厂门外,原来工厂关门了,外国资本家用关厂来威胁工人的罢工运动。他们坚持要工人每天做十二小时工,拒绝接受工人实行八小时工作制的要求。这样,妈妈在厂门外等了三天三夜,也饿了三天三夜,天天盼望着厂里的那只大烟囱冒烟,而烟始终没有冒起来。等到妈妈回到家里,妈妈的妈妈已经饿死在床上。
另外一次,那是在“十年内乱”中的1968年,妈妈早已是两个儿子的妈妈,而这两个儿子都在对岸的那家化工厂做工。妈妈很早就死了丈夫,丈夫是临解放时参加护厂斗争牺牲的。她胼手胝足地把两个孩子养大,使他们成为生龙活虎似的社会主义工厂工人。她自己在五十年代末退休,但她仍习惯于倚着窗口眺望对岸化工厂的大烟囱。她从烟囱冒出来的烟里,想象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兴旺发达,也看到她那两个儿子的成长,由此得到一些安慰。可是就在这一年,社会上乱起来了,一批解放前带领过工人向反动派斗争的干部,都被批斗,还给他们戴上“牛鬼蛇神”的帽子,说要“踏上一只脚,永世不让他们翻身”;而另外一批人,却张牙舞爪,用潮水般的大字报,把真理冲掉,将是非颠倒,还高喊着要“坐无产阶级的天下”。她的两个儿子呢,被人称作“保皇派”,也忙得不见人影。终于有一天,不见那家化工厂的大烟囱冒烟了,原因是厂里两派发生了大规模武斗,厂里停工了。妈妈倚着窗口,望着大烟囱,成天盼望它有烟冒出来。等了一天,还不见烟,也没有看到两个儿子回家来;直等到第二天黄昏,忽然门外人声鼎沸,一辆卡车停在门口,她的小儿子和五六个工人把她的大儿子的尸体抬了回来……
两次的遭遇,使妈妈意识到烟囱不冒烟,就意味着灾祸的降临。妈妈的妈妈,妈妈的丈夫,妈妈的大儿子,都是在烟囱不冒烟的情况下死亡的。妈妈觉得烟对她来说,是那么重要。现在,妈妈已经七十岁了,几十年的风霜染白了她的头发。她瘦小的身体好象已经经不住岁月的重压,变得更加佝偻。但她还是坚持着她的习惯,天天凭着窗口了望烟囱。烟对她确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她似乎能从烟里看到生活,看到社会,看到世界。她觉得她正是从烟里生活过来的。在它那缥缈不定的形象中,似乎有她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她在她的大儿子死了以后,天天担心她的小儿子会不会出事。如果人们能够细细分析一下她的经历,就不会怪她有这种杞人之忧了。
她的小儿子小时候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是遗腹子,他在她的肚子里才五个月,她的丈夫就让别人抓去枪毙了。她把他当作一株珍贵的树苗那样小心翼翼地养大,希望他长成一棵好材,但不幸,她的小儿子进工厂不到半年,“十年内乱”就开始了,虽然没有象她的大儿子那样被死神夺去生命,但说实话,这十年他没有从工厂学到技术,因为一些有技术的老师傅多被作为有问题的人丢在一边,即使还在工作,也不敢把技术传授给年轻人了。而妈妈相信,如果她的小儿子有较好的环境,他是会学到技术的,因为他聪明、肯干,同时他又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是不会叫别人笑话的。事实也正是这样。“四人帮”一粉碎,工厂就兴旺起来了,不但烟囱冒烟了,她的儿子干活也积极起来,回来总是满身油污,还翻书翻到半夜。
可是为什么今天,1981年春天,那家化工厂的烟囱又突然不冒烟了?她真有点心惊肉跳。会不会工厂又发生什么事故?妈妈的小儿子会不会象他哥哥那样由别人把尸体抬了回来?啊,多么可怕!她想着,好象觉得自己的身体要瘫了下来。她要离开那窗口,她想不出那烟囱不冒烟的原因,她觉得该亲自过江去,到那个化工厂看一看,问一问工厂不冒烟的原因。但是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挪不动,脚步移不开,也许真的要瘫痪了,她心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正在这时,忽然远处一阵锣鼓响,她心头禁不住乱跳,想准又发生了什么事,她得去看看。刚想下楼,只听见外边有人喊着:
“报喜,报喜!1981年大喜了!”
接着,一个人从门外进入屋里,跑上楼来,喊着:“妈妈,妈妈!”一下把妈妈抱住。
这就是妈妈的小儿子。
妈妈颤颤巍巍地看着他,只见他笑开着的脸,好象一朵新开的百合花。他喊着:
“妈妈,我们厂里的自动化装置完成了,厂里的烟囱再也不冒烟了。”
妈妈不太懂,但了解儿子的心情,知道那是好事,也就是外边锣鼓声所报的喜事。
“妈妈,往后我们厂里的三废从地下管道出去,变成有用的东西,烟囱再也不放出黑龙到我们的上空来飞舞了!”
妈妈随着小儿子站在窗口边,瞧着对岸化工厂那个耸入云霄的烟囱,禁不住也笑起来。
这时,天边正飞着两只雄鹰,自由自在地在蓝空中翱翔着。妈妈觉得天空出奇的晴朗,没有烟的天,确比有烟的天明朗呵,可不,春天真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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