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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树的怀念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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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1-09-12
第5版()
专栏:

柏树的怀念
青稞
重重叠叠的石头山,什么时候,披上了绿色衣衫?高高低低的石头沟,什么时候,变成了可耕的良田?你这太行山脊背上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小山沟呵,是什么时候,变成了桃杏满山、果园连绵、农林牧副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呢?
在山腰里,我发现了一个奇迹:半块断裂的巨石,它的横断面严严实实地贴满了一大片稠密的柏树的根须,象弯弯曲曲的血管,裸露在外,余下的半块巨石滚到山脚下去了。这是一棵受伤的古柏呀,它还活着,顽强地活着!顺着蛛网般的根须往上看去,这棵高大的柏树枝叶繁茂、生机盎然。勇敢的柏树呀,它忍受了巨大的疼痛,还在守护着石头山,不叫穷山区还原成童山秃岭!
我的记忆慢慢地拉长了,回到了三十八年前。抗日的烽火,早已燃遍了太行山。根据地的人民,投入了发展生产、支援前线的战斗洪流。身无蔽体之衣,食无隔宿之粮的穷庄稼人,用什么支援革命?边区政府传来了一声号召:组织起来!于是,太行山上的六户贫农,办起了互助组。开荒呀,收获山药蛋呀,成绩并不惊人,却带动了周围的贫苦农民,走上了“组织起来”的道路。因而在1944年,晋冀鲁豫边区群英大会上,他们被誉为“边区农民的方向”。互助组的带头人李顺达获得了劳动英雄的称号。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受到了党中央的重视,中央首长向他下达了“建设山区”四个字的指示,他回到小山沟和庄稼人头碰头地研究,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山区要想富,发展农林牧”,“发展农业要治滩,治滩首先要治山”。开始造林了。人们手捧油松籽,却难找下籽的地方。哎,石头山呵,石头山,你终年承受阳光雨露的恩泽,为什么这般吝啬,只把长满苔藓的大石头奉献给人们?穷庄稼人在石头缝隙里掏出小壕壕,撒上籽。第一次造林,没有经验,出苗率很低,再来二次、三次、八次、十次……年年播种,年年造林,石头山终于屈服了:一窝窝松针,象一把把绿油油的小伞,从石头缝隙里摇头晃脑地、转弯抹角地钻了出来,撑了开来。石头山变样了,变成了松柏林。人们在树林里穿行,抬头向上看,那茂密的松树枝遮住了蓝天,阳光透过针叶,象金色的雨点,洒落在松林里;低头往下瞧,奇花异草,在争奇斗妍,蜜蜂和彩蝶忙着采集花粉。静悄悄的树林里,孕育着美丽的童话。银色的、褐色的山兔,在树林里嬉戏着、跳跃着,竖起长长的耳朵,谛听山林的松涛和鸟鸣。小山沟造林的带头人呵,他忙碌起来了,常常要到县城、省城、京城去开会,可是他不适应城里人的生活,不习惯在会上高谈阔论,他一心惦着小山沟,惦着造林、种地。他迷恋于在石山沟里拓荒、耕耘、播种。看到卵石干河滩变成了苹果园,石头山变成了花果山,他咧开大嘴笑了。收获季节,果品公司、外贸公司来收购一年比一年增多的苹果、核桃、花椒、药材,他打心眼里乐了!他没有别的企求,只想着耕耘、收获。
十年动乱给这个小山沟带来了灾难。不是武斗,不是横扫,而是别开生面的破坏,叫做提拔。这个小山沟的带头人拙嘴笨舌,却被生拉硬扯地推上了领导干部的席位,不是为了叫他发指示,只是挂个名,开会时叫他举拳头。他是个庄稼人,只会识别天晴下雨,不懂得揣摸政治气候。一会儿让他站队,一会儿叫他投票,他腻歪得直打瞌睡!只有回到他的小山沟,他才有了朝气,有了用武之地!十年动乱,山上的树木依然在长,果园的果实依然在结,社员收入不断在增加。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有了自留树,光果品一项就能收入二三百元哩!当大寨经验在全国强行推广时,小山沟的带头人坚持了自留树不变动。于是这个留有“资本主义尾巴”的小山沟,被当成了反大寨的典型。粉碎“四人帮”以后,庄稼人打心眼里高兴,以为可以踏踏实实种地、造林了。没料到反大寨的罪名又升了级。1977年,从县城来了个工作组,进驻小山沟。高音喇叭朝着小山沟分散的四十四个山庄窝铺喊叫,说小山沟的带头人反大寨,是“四人帮”的帮派骨干,要彻底清算他的罪行。
高音喇叭提名道姓地批判他,他全当耳旁风。天不明他就上山给松树整枝,把松柴收拾成一堆一堆,让社员背回家去暖炕(山里气候冷,夏天也得暖炕),烧饭的燃料。有时在松林里采回蘑菇,用草茎穿起来。他动员社员去采摘、晒干,卖给供销社。发现了药材,也劝社员刨回来。山上是聚宝盆,拿不回来算白扔。这位带头人早在四十年代就是发家模范,他善于理财,盼望家家户户都能找到合理的生财门道,增加收入。但这一切都算成罪行了,高音喇叭吼叫着。他默不做声,好话赖话由他们说,只要山上的树照样长,该成材的成材,该结果的结果!他哪会想到,有许多该结果的树再也不能结果了!
那是1977年的一天。小山沟的带头人生了病,拄着拐杖刚刚出门,走到河滩边,看到一群群、一伙伙人抬着树木从山上往河滩走。他定了定神,手搭凉棚仔细打量,那不是核桃树吗,为什么成批砍下来了?他三步并做两步奔了过去,可不,是正在结果的大核桃树呀,种一棵核桃树不容易,十年八载也难结果。外贸收购单位年年派人来收购,给国家换来了不少外汇,为什么要锯掉、砍倒?他那粗嗓门憋不住了:“为啥要砍树,谁的主意?”
没有人回答。
山谷里回响着节奏紧凑的伐木声,带头人那令人揪心的嗓音震动了群山:“不能砍树,谁也不能砍树!”
没有人回答。
“就算我不顺眼,树木碍了你们什么事?”
“你种的树就要砍,肃清流毒么!”
有人说话了,但是理不直,气不壮。
“谁种的树也不能砍,这是公共财富,国家有法令!”
带头人扔了拐棍,发疯似地朝山上跑去。庄稼人面面相觑。工作组呀,你们在搞什么工作?
小山沟的带头人在山上跑着,喊着。他那饱经风霜的、布满皱纹的脸变得灰暗了。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在数那被刨掉、砍倒的核桃树:十棵、二十棵、五十、一百、三百、五百,光核桃树都数到了七百多棵,还有刨掉的苹果和梨树呀!他走不动了,趴在山坡上,抱住一棵未抬走的核桃树,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
带头人呵,你只会带领少数庄稼人种地、造林,你不会带头搞政治斗争,当初把你推上政治舞台,然后又把你推下来,既是一场闹剧,又是一场悲剧。令人寒心的“左”倾路线呀!受株连的岂仅是一群老实憨厚的庄稼汉?还有一片片树木林子!
不知什么时候,他被搀扶着回了家。他病得很厉害。在炕上做着各式各样的梦。他梦见建国初期种树,梦见晚上和村干部提着马灯和一面铜锣,敲着它满山巡逻,为的是惊走掘食核桃、松籽的鸟兽。他做着梦,一会儿笑得咧开了厚嘴唇,一会儿又难受得转着身子。他梦见有人拿着大锯在锯着他的身子,他疼痛得在炕上滚来滚去……
社员们心急如焚,担心他们的带头人不久于人世。但是,久经风寒雨露考验的他,奇迹般地一次再次战胜了病魔。他消瘦多了,花白的胡茬上挂满了晶莹的水滴,是泪珠还是露珠呢?他走在被斧锯作践过的林坡上,走到那棵撕裂了根须的柏树下,抚摸裸露的根须。他和柏树的年岁都老了,身上都带着巨大的伤痕,然而都还活着,顽强地活着!他象古柏,古柏也象他。古柏的岗位就在石头山上,不能移植在花盆,摆在宽敞的会议厅,当那供观赏的盆景。把古柏解脱出来吧,让位于玲珑可爱的四季海棠与金边吊兰,让位于仙人掌与争相观赏的昙花,……石头山上的松柏不适应温室的生活,他们无数血管般的根须,习惯于从石头缝隙里,伸向地层深处,向大地母亲索取赖以生存的乳汁,永葆郁郁葱葱之常青!当人们都为柏树的困境担忧时,柏树处之泰然,从容不迫地抽枝、换叶,把它的柏籽抖落在山坡上,叫子子孙孙们在这里繁衍。树木有灵性,它懂得庄稼汉的心意。被砍掉的树要补种,剩下的荒山要绿化!不悲伤,不顿脚,只有一声声惋惜的感叹!不摆过去的功,不算近日的帐,仅仅是这样默默无声地播呀、种呀,悄悄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一切。
我惦记着柏树,我怀念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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