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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杂文一解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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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1-11-11
第5版()
专栏:

鲁迅杂文一解
唐弢
鲁迅杂文是一首首内容丰富的诗,他将深邃的思想感情灌注在变化的艺术形式中,或酣畅恣肆,或犀利峭拔,或含蓄凝练,“因事而异,因时而异”(《准风月谈·难得糊涂》),然而又各各独辟蹊径,自成天地,和谐地给人以理性上的启发和美感上的享受:浑然无间。
我由此想起他别的一些有关的言论来。1935年,鲁迅在一篇短文里谈到果戈理,说果戈理盛夸俄国人善于给人起诨名,诨名一出,就是你跑到天涯海角,它都跟定你,怎么摆也摆不脱。鲁迅认为,“这正如传神的写意画,并不细画须眉,并不写上名字,不过寥寥几笔,而神情毕肖,只要见过被画者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谁。”(《且介亭杂文二集·五论“文人相轻”——明术》)其实,这也是鲁迅杂文创作的一个特点。在他的杂文里,对于日常生活里普通的人或物,鲁迅总是于静观默察之余,得其神髓,画出灵魂,给它特别一提,使形象内蕴的社会意义或生活哲学迸了出来。虽然作为名号长了一点,但从精神实质说,精练,贴切,传神,仍然是一个个变相的诨名。这是剖析鲁迅杂文的一个重要的契机。
写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瞿秋白对鲁迅杂文的评论。正是他,第一个指出鲁迅杂文不是攻击个人,不是纠缠在琐碎的细枝末节上,而是针对一种社会现象。有些人姓名,出现“在鲁迅的杂感里,简直可以当做普通名词读,就是认做社会上的某种典型”(《鲁迅杂感选集·序言》)。鲁迅自己把这叫做类型,他说:“我的坏处,是在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而后者尤与时宜不合。”(《伪自由书·前记》)鲁迅揭开自己杂文的秘密,说出特点,并且以其博大的思想和高妙的艺术,制造具有代表意义的形象,写入短文,俘住人心,建立了文学史上睥睨一代的文体——以独创的形象构成个人风格的战斗的杂文。
这些形象的独创风格表现在哪里呢?
第一个特点是:形象的思想性。人们往往把形象创造看作是艺术范围的事,不知同时也是思想范围的事。一个成功的形象,必然是思想性和艺术性的有机的结合。人们可以分析它,却不能分割它。在一篇杂文里,如果形象只是理论的辅助,为理论服务,或者只是在议论时作为证明而举的一个例子,那就失去独立的意义,不是杂文的必不可少的组合部分了。鲁迅笔下的形象大多数不是这样。鲁迅总是将自己的思想熔铸在里面,形象便是思想。它代表一种观点,代表一种甚至是根深蒂固地盘踞在人们头脑里的哲学——生活哲学。比如说吧,叭儿狗是鲁迅在杂文里创造的形象,影响之大,不下于小说里的阿Q。在生活中,鲁迅听惯了那些折中、公允、调和、平正的伪善的议论,见过“虽然是狗,又很象猫”的叭儿,将双方的性格比较,分析,思索,创造了“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的形象。作家笔下的这个“悠悠然”,活活地画出了叭儿的神态,同时也活活地画出了叭儿的性格。由表及里,一语传神。这样,叭儿狗不仅是一个形象,也代表了一种思想,一种伪善的折中、公允、调和、平正的思想。和这个相似,还有挂在山羊脖子上作为知识阶级的徽章的“小铃铎”;排成一长串奔赴屠宰场,挨挨挤挤、浩浩荡荡的绵羊们“凝着柔顺有余的眼色”。作家写到的“小铃铎”,绵羊们“凝着”的“眼色”,前者含意深远,后者神情毕肖,好比前人作诗的“诗眼”一样,它们是形象的眼睛,瞪着向人,以无声的语言在默默地倾诉衷肠——也就是我所说的思想。鲁迅杂文的形象是有思想的图画,因此,尽管杂文里的形象不是小说里的典型,而人们总是将他的形象和典型并提。
形象在鲁迅笔下不仅有思想,有时还出现含有深刻社会意义的生活哲学。比如《爬和撞》,写大多数人“背着苦恼的命运”,“拚命的爬,爬,爬”,循规蹈矩是爬不上去的,聪明人便发明推,“把别人推开,推倒,踏在脚底下,踹着他们的肩膀和头顶,爬上去了”。但这毕竟是少数,失望侵蚀善良的人心,也会“发生跪着的革命”,“于是爬之外,又发明了撞”。根据社会现象提炼出来的这种生活哲学,形象突出而含义深广,确是讽刺文学的上乘。至于鲁迅在别一方面刻画的,比如上海人把“游荡为生”看成和“教书”、“做工”一样,称为“吃白相饭”,社会上认作“光明正大的职业”(《“吃白相饭”》);洋大人下属不把自己的同胞当人,却当做练习打枪用的“靶子”,公然称“搜身”为“抄靶子”(《“抄靶子”》);电车上卖票人当众“揩油”,“一面留心着可揩的客人,一面留心着突来的查票,眼光都练得象老鼠和老鹰的混合物一样。”(《“揩油”》)观察入微,造象生动。这些都是洋大人治下的政绩,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特殊现象,范围虽然不象《爬和撞》里描写的广泛,然而同样来自最普通、最平常的生活,意义却更为深刻,它代表一种变化,也是鲁迅特地勾勒下来的一种近代中国的时髦哲学。
近代生活的变化促进了鲁迅思想的复杂与敏感,同时也加强了他的政治预见性。当外国侵略者步步进逼、上层社会人心浮动的时候,他总结历史经验,在《半夏小集》里,针对社会上正在冒头的思想哲学提出了形象性的意见:
这是明亡后的事情。
凡活着的,有些出于心服,多数是被压服的。但活得
最舒服横恣的是汉奸;而活得最清高,被人尊敬的,是痛
骂汉奸的逸民。后来自己寿终林下,儿子已不妨应试去了,
而且各有一个好父亲。至于默默抗战的烈士,却很少能有
一个遗孤。
鲁迅将三种形象放在一起画了出来,重点却在第二种,即以口舌为儿子增光的“好父亲”。从痛骂汉奸到儿子不妨应试去了,生活起了很大的变化,历史给“好父亲”们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鲁迅通过杂文形象提出了尖锐的问题。他所揭示的各种生活哲学实际上正是他个人深刻思想的表现,完全属于形象的思想性的范围。
第二个特点是:形象的现实性。读鲁迅杂文,觉得他上下古今,无所不谈,他的形象取材于历史的和外国的非常多,令人目不暇接,有时连思想都跟不上;但如果以为鲁迅谈的真是历史和外国,那就错了,他念念不忘地说着的是现在。鲁迅说:“潜心于他的鸿篇巨制,为未来的文化设想,固然是很好的,但为现在抗争,却也正是为现在和未来的战斗的作者,因为失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未来。”(《且介亭杂文·序言》)在中国作家中,象鲁迅那样执着于现在的,的确很少。而执着于现在,实际上也就不可能不执着于政治,执着于和今天千百万人生活息息相关的政治。
冯雪峰说鲁迅杂文是诗与政论的结合,是诗人和战士的一致的产物。这个意见是对的。鲁迅的杂文大多数密切地联系着政治,有的可以说是为政治服务的,但不是为政策服务。这就是说,政治在他的头脑里是一个开广的概念,他不写政策,而以政治包括政策,有时甚至使政治上升为思想或理论。比如揭露帝国主义借手中国人杀戮革命者和共产党,便以“以夷制夷”为例,将政治杀戮提到“以华制华”的理论上(《“以夷制夷”》),根据战争进行分析。这样,问题不至拘泥在一点上,又突出了形象的思想性,即使取材于外国的或者历史的,也并不例外。
就以取材于外国的来说,他分析了莎士比亚剧本《凯撒传》,反驳杜衡污蔑中国只有“鸡来迎鸡,狗来迎狗”的群众,指出“有理性”的群众,是“被驱散,被压制,被杀戮”了(《又是“莎士比亚”》),看来当年的罗马也无异于后来的中国。鲁迅感慨地指出:“真的,‘发思古之幽情’,往往为了现在。”(《花边文学·又是“莎士比亚”》)至于《外国也有》一文,通篇引外国的人和事,来证明中国的现实,文章结束处说:“即使连中国都不见了,也何必大惊小怪呢,君不闻迦勒底与马基顿乎?——外国也有的!”当时不抵抗主义风靡全国,人民的愤怒即将爆发,引喻两个在地球上已经消失了的古国,充满了现实的意义。
至于将中国的历史事例当作形象论述的,那就更多了。明亡后的“好父亲”就是一例。其时南京政府正在“围剿”共产党,对革命者施行酷刑,鲁迅曾论述明初永乐帝剥了忠于建文帝的景清的皮,后来孙可望又剥了李如月的皮,他说:“大明一朝,以剥皮始,以剥皮终,可谓始终不变”(《病后杂谈》)。实在是出色的历史的总结。他讽刺有些人“有权时无所不为,失势时即奴性十足”,举出了三国东吴的孙皓,说他是“特等的暴君,但降晋之后,简直象一个帮闲;……做主子时以一切别人为奴才,则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这是天经地义,无可动摇的。”(《谚语》)他同情老百姓穷困,无力抗拒苛捐杂税,举出了五代时吴越王钱镠,说他“治世的时候,人民被刮得衣裤全无,只用一片瓦掩着下部,然而还要追捐,除被打得麂一般叫之外,并无贰话”。(《谣言世家》)读了关于历史的这些精辟的论述,我们触到了鲁迅的对人民的拳拳之心,对当时来说,没有比这个更现实、更有直接意义的了。
鲁迅借历史事例为残酷的现实作出总结,并以同样方式分析了杀人者的心理。在《晨凉漫记》里,他分析说:
《蜀碧》一类的书,记张献忠杀人的事颇详细,但也
颇散漫,令人看去仿佛他是象“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样,
专在“为杀人而杀人”了。他其实是别有目的的。他开初
并不很杀人,他何尝不想做皇帝。后来知道李自成进了北
京,接着是清兵入关,自己只剩了没落这一条路,于是就
开手杀,杀……他分明的感到,天下已没有自己的东西,
现在是在毁坏别人的东西了,这和有些末代的风雅皇帝,
在死前烧掉了祖宗或自己所搜集的书籍古董宝贝之类的心
情,完全一样。
一个有自信的处在上升阶段的统治者不需要杀人,杀人的动机和没落的感觉联系在一起。正当统治者杀人如麻的时候,鲁迅分析了杀人的心理和规律,等于宣判了他们末日的来临。历史在这里化为现实,尽管他谈的还是过去的事情,形象同时却具有现实性。
第三个特点是:形象的新鲜的感觉。除了思想内容和现实意义外,鲁迅杂文的形象还具有生动活泼、自我创造的特点。他的笔下固然有现成的已为大家稔熟的材料,更多的却是刚刚采自生活枝头的含露欲滴的簇新的形象,即使是旧的材料,也往往重加组合,使人有整旧如新的感觉。鲁迅善于将普通语言加工成形象语言,在复述或者重演对方文字的时候,注入新的血液,既不改动原意,又能使内容更为清新,文字倍见精神。杂文有评论性,有论战性,需要采取复述或者重演的手段,如果引证过于冗长,全文不免流于臃肿和曳沓;因此,复述或者重演应当是艺术的再创造——一个不违背原意的艺术的再创造。鲁迅在这方面的成就是很高的,他重视形象的新鲜。
将普通语言加工为形象语言,这是发挥独创风格的重要条件,也是杂文写作的基本功。鲁迅非常重视这一点。他认为“大雪纷飞”这句话,论“神韵”,远不如《水浒传》里的“那雪正下得紧”(《“大雪纷飞”》),因为前者偏于叙述,而后者却构成了形象,对比之下,可以悟出许多道理来。鲁迅自己的语言便这样:统治者将共产党人郭亮的头挂起来示众,恐吓人民,他论述说:“革命被头挂退的事是很少有的,革命的完结,大概只由于投机者的潜入。”(《铲共大观》)青年作家叶永蓁的小说朴素坦率,随手写来毫不装点,他介绍说:“虽然间或有若干辩解,而这些辩解,却又正是脱去了自己的衣裳。”(《叶永蓁作〈小小十年〉小引》)不说“革命被恐怖吓退的事是很少有的”,而说“革命被头挂退的事是很少有的”;不说“又正是毫无保留的坦率的陈述”,而说“又正是脱去了自己的衣裳”,舍抽象的议论而取形象的语言,图景既现,意义自明,给人以一种不落冗套的新鲜的感觉。
至于造型最新、感人最深的,还是那些直接来自生活的形象,寥寥几笔,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地画出了他的对象的性格。鲁迅写柔石方正,说:“他的迂渐渐的改变起来,终于也敢和女性的同乡或朋友一同去走路了,但那距离,却至少总有三四尺的。这方法很不好,有时我在路上遇见他,只要在相距三四尺前后或左右有一个年青漂亮的女人,我便会疑心就是他的朋友。”(《为了忘却的记念》)严肃中流露诙谐。鲁迅写韦素园诚实,说他的“一个好朋友也咯过血,一天竟对着素园咯起来,他慌张失措,用了爱和忧急的声音命令道:‘你不许再吐了!’我那时却记起了伊孛生的《勃兰特》。他不是命令过去的人,从新起来,却并无这神力,只将自己埋在崩雪下面的么?”(《忆韦素园君》)赞叹中透示沉痛。的确,鲁迅对这两位青年熟透了,因此各各选取一个形象,便画出了他们全部的性格。鲁迅也以类似的故事绘状过自己。他在一篇文章里谈到但丁,说:“那《神曲》的《炼狱》里,就有我所爱的异端在;有些鬼魂还在把很重的石头,推上峻峭的岩壁去。这是极吃力的工作,但一松手,可就立刻压烂了自己。不知怎地,自己也好象很是疲乏了。”(《陀思妥夫斯基的事》)最后一句,画龙点睛。我们在同一形象里,仿佛也看到了一生都在吃力地把石头推上峭壁去的鲁迅自己的身影。
类似上述的形象语言,在鲁迅的杂文里比比皆是,其中能以独特的艺术手腕,给人以面目焕然的新鲜感觉的,主要是对别人的意见的复述。《伪自由书》、《准风月谈》两书的后记,都有这方面的例子。《出关》发表以后,邱韵铎在一篇读后感里说:“至于读了之后,留在脑海里的影子,就只是一个全身心都浸淫着孤独感的老人的身影。我真切地感觉着读者是会坠入孤独和悲哀去,跟着我们的作者。……我相信,鲁迅先生以及象鲁迅先生一样的作家们的本意是不在这里的。”评论对作品显然是一个曲解,而“以及象鲁迅先生一样的作家们……”一语的嘲讽含义,又引起鲁迅的反感,他在复述中将对方意见形象化,并且就用这形象作出了有力的反驳和答复:
这一来真是非同小可,许多人都“坠入孤独和悲哀
去”,前面一个老子,青牛屁股后面一个作者,还有“以及
象鲁迅先生一样的作家们”,还有许多读者们连邱韵铎先生
在内,竟一窠蜂似的涌“出关”去了。但是,倘使如此,
老子就又不“只是一个全身心都浸淫着孤独感的老人的身
影”,我想他是会不再出关,回上海请我们吃饭,出题目征
集文章,做道德五百万言的了。
几句平淡无奇的话,经过鲁迅形象地加以复述,排比,读者眼前出现了新的图景:一队浩浩荡荡的人群,跟随青牛背上的老子,正在涌出关去。但是,倘若真的那么多群众,老子就不会有“孤独感”,批评者的论点也就落空了。鲁迅接下去说:“我现在想站在关口,从老子的青牛屁股后面,挽留住‘象鲁迅先生一样的作家们’以及许多读者们连邱韵铎先生在内。首先是请不要‘坠入孤独和悲哀去’,因为‘本意是不在这里’,邱先生是早知道的,……”。复述构成形象,形象产生思想,即以批评者所引的论据,驳复批评者所持的论点,精到严密,化腐朽为神奇,使人有眼前一亮、面目全新的感觉,实在是鲁迅杂文形象创造中一个奇迹般的收获。
造成鲁迅杂文成就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而它的贴切、传神的诨名似的形象,这些形象所包涵的诗的特征,扣人心弦,耐人寻味,的确经得起细细咀嚼。正是这些地方,他的杂文的形象以其思想性、现实性以及好象是永远新鲜的感觉,承受住了时间的考验,而使自己和一般的所谓杂文区分开来,发挥了较为久长的社会意义和效果。这个成就,就象起诨名一样,主要得力于鲁迅说的,作家要有明确的判断力,要有表现的才能,作品才会有生命力,我想,这也正是我们今天的杂文作者,首先应当向鲁迅学习,应当吸收他的丰富深厚的创作经验的一个主要方面吧。抛砖引玉,因作《鲁迅杂文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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