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银崽儿和我〔选录〕 [复制链接]

第5版()
专栏：

小银崽儿和我〔选录〕
〔西班牙〕胡安·拉孟·希麦莱兹
友谊
我们之间十分了解，即使我让它自己随意地走去，它也总会把我带到我所要去的地方。
小银崽儿知道，当走到柯罗纳的松树时，我是喜欢靠近它，去抚摸它的躯干，透过它那鹏翼般伸展着的疏朗的树冠去仰望天空；也知道我喜欢穿过草地的小路去到那古老的水泉；从松林的小丘上去看小河，去看那高高的小片树林，在那里可以使人联想翩跹。到了这样典雅的境界就象是我的节日。如果我骑在它身上朦胧入睡，每当我睁开眼睛时，看见的一定都是那样亲切和壮观的景色。
我对待小银崽儿象对待一个孩子，如果道路不平，我就下来为它减轻一些重量。我吻它，哄它，逗它生气……它非常清楚我是爱它的，它也从不对我怀恨。它和我是多么地相象，多么地与众不同，我相信它所去的梦境，就是我曾做过的那些梦。
小银崽儿，它用一种青年的热情奉献于我，没有任何反抗。我知道，我是它的幸福，它甚至回避开其它的驴子和人们……
“驴”字
我在字典中念到：“驴”字，转义：对驴的描写，是种讽刺。
可怜的驴！你是这么好，这么高贵，这么聪慧！讽刺……为什么？你没有得到认真的描写，对你的认真描写难道不是一个春天的故事？好的人应该叫他作“驴”！坏的驴应该叫它作“人”！讽刺……就你来说，你有这样高的智力，是老人和孩子、小河和蝴蝶、太阳和狗、月亮和花的朋友，你耐劳、深思、忧郁又亲切，是草地上的罗马大帝……
小银崽儿，毫无疑问是懂的，它那双温柔、坚实、闪闪发光的大眼凝视着我，那双眼是一对小小的发着亮光的墨绿色凸起的苍穹。
唉！如果，它那带有诗情的毛茸茸的大头知道我是在为它主持公道，它就会懂得我比那些字典的编者要好，好得差不多和它一样！
于是我在书头的空白上写道：“驴”字，转义：讽刺语，描写愚昧的编字典的人。
水潭
小银崽儿，假如你愿意的话，就等着，或者在这嫩绿的草地上吃一会儿草。让我去看看这么多年来都未见过的这样美丽的水潭……
你看，太阳是怎样透过那稠稠的潭水把它深处金绿的色彩照亮，天穹般爽净的百合花围在潭边凝视着也不由得欣喜神往……天鹅绒似的台阶，错综迷离地层层下降；这个奇幻的洞穴，有着十分完美的形象，会启发画家的内心产生一种梦幻般神秘的漫天构想：这是一个疯了的皇后用她那双绿色大眼睛里长年存积的忧郁制造出来的美丽的花园；是一座残破的远古的宫殿，却似那天下午当西方的斜阳穿透了海水的浅滩时所见到的情景……啊，更为丰富，更为丰富，更为丰富；其中最难以捉摸的，就象在一个没有任何意义而被遗忘了的花园里，在春天痛苦的时刻回忆着如何拉紧她那无边无际的长袍不让稍纵即逝的美丽远离而去……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很小的，可是给你的感觉却非常宏大，就好象我们从遥远的地方在观看。激情的魔术老手的传家宝，就在于掌握和控制人们各种感觉的秘诀……
这水潭，小银崽儿，曾经是我的心灵，我感到被那种存积着复杂而奇妙的寂寞之美所蛊惑……当人们的爱情遭到创伤，就应打开他的心堤，让腐败的血水流去，直到洁净和舒畅。啊！小银崽儿，舒畅得就象那雅诺斯的溪水在四月金色的温暖中潺潺地流淌。
然而，有时，她那只遥远而雪白的纤手，又将我带回曾经在那儿留着我的迷恋和寂寞的绿色的水潭，回答着她的那些远处的清晰的呼唤，就象我曾经给你念过的介聂尔①的牧歌中伊拉斯装腔作势地向芸尔希台斯所说的一样：“为了使你的痛苦变得甜美……”
小拖车
由于不断的下雨，小溪里的水已经漫到了葡萄园。我们发现有一辆破旧的小拖车给淤泥陷住了，小车连同车上装的草和桔子全都陷进了小溪。一个肮脏、褴褛的小女孩，靠着轮子在哭，想用她那含苞欲放的花蕾似的小胸来推轮子帮助小驴。这是一个更小的小驴，真的，比小银崽儿还要瘦小！小驴顶着风在使劲，小女孩在呜咽的叫声中毫无希望地尝试着要把小车推出泥沼。象所有的孩子一样，虽有勇气但却力不从心，就象炎夏之中轻飞的微风一样终究不得不疲倦得晕倒在花草丛里。
我拍拍小银崽儿，设法将它套在可怜的小毛驴的前面，用我严慈的权威一声吆喝，小银崽儿就将车子和小毛驴全都拉上了坡地。小女孩露出了笑容！黄色的水晶般的太阳在雨云中纷纷碎裂，落进她抹黑了的脸上的泪珠之中，泪水的后面仿佛出现了黎明的曙光。
她在带泪的欢乐中，特意选了两个又圆又重的好桔子给我，我很感谢地接了过来，一个给了那羸弱的小驴，算是上天赐给它的安慰，另一个给了小银崽儿，当作对它的奖赏。
何塞神父
唉，小银崽儿，他走起来道貌岸然，说出的话象掺着蜂蜜。可是永远象天使般纯洁的却是他的那头贵人命妇似的母驴。
我记得，有天在他的花果园里见过他，穿着水手的短裤，戴着宽边的帽子，将恶骂和卵石一起砸向偷桔子的孩子们。可他最最器重的是他的管家巴尔达萨，这管家每星期五象马戏班里耍球的演员似地拖着他那患着疝气的身子到村子里去卖破扫帚，或者和穷人们一起为有钱的死人们超度念经……
从未听过向人骂出比这更污秽的话语，也没听过这种比天还高的坚定的誓言。毫无疑问，他所知道的或者至少在星期五他做弥撒时叙述的各种东西——树啊，泥土啊，水啊，风啊，蜡烛啊，一切都是这样地优美、温柔、新鲜、纯洁和活跃。他却把这些都当作混乱、严酷、残暴和毁灭的例子。每天，他的花果园中的石块全部都要换着地方过夜睡觉，因为他总是怀着敌意和狂怒，将它们不断地砸向小鸟、洗衣的女人、小孩子们和那些花儿。
当祈祷时，一切又都变了样，何塞先生的肃穆犹如寂静的田野。他穿起袈裟，披上斗篷，戴上宽边的圆帽，骑着无精打采的驴，目光痴呆地走进黑洞洞的村庄，活象正往十字架走去的耶稣……
犹大
怎么啦？乖一点……别怕，伙计！他们正在枪毙犹大②。别傻啦，是啊，他们是在枪毙犹大。昨晚我就看见了，一个放在孟都里奥，另一个放在中央街，还有一个在市府井。由于在夜晚的黑暗中看不见从顶楼到阳台的吊索，似乎觉得有一种超然的力量将那些犹大钉在空中，动也不动。旧的大礼帽和女人的靴子、部长大人的面孔和衬裙，在寂静的星光下这种大杂烩般的混合显得多么的怪诞！狗来回地向他们吠叫，马也怀着疑惧不肯在他们脚下经过……
听，现在钟在说话了，小银崽儿，它说大祭台上的帷幔已经破了。我不相信村子里有哪支枪会被留下不去向犹大射击。火药的香味一直传到了我们这里，听，一声枪响！又一声枪响！
……犹大在今天，小银崽儿，那就是议员、法医、税警、市长、接生婆。在这神圣的星期六的早晨，人们都象孩子似的用怯生生的枪口射出他们的仇恨的反抗，这是在春天里的一次闲散的假想和荒唐的演习。
古老的泉水
在常青的松林里它是如此的洁白；在玫瑰和天蓝色的曙光中也是如此的洁白；在金黄和淡紫的下午它还是如此的洁白；在墨绿和深蓝的夜间它仍然是如此的洁白。啊，这古老的泉水，小银崽儿，我多少次来到这里久久地凝视着，似乎化成了一块石碑或许变成了一座坟墓。它包容着世界上的生命真正感受到的全部哀歌。
我在它那里看见了帕提侬神庙、金字塔和所有的教堂。每一眼泉水就是一个陵墓、一个装满雕饰的廊柱，它使我不能入睡。因为这古老的泉水的美丽常驻不衰，在我打盹的瞬间都在变幻着不同的形象。
从它那里我会看到一切，而当我看到其它的一切又总会回想到它。它待在那儿是多么的恰当，总是充满着永恒的和谐与端庄，几乎可以双手捧起它全部的色彩和光亮，可是它却是滋润着全部生活的水源。它在柏克林③的希腊题材的画面上；它在弗来伊路易士④的翻译里；它使贝多芬的痛苦充满了欢乐；它将米开朗琪罗的传统带给了罗丹。它是摇篮也是婚礼，是歌曲也是律诗，是现实、是快乐，也是死亡。
在这个夜间它死去，小银崽儿，象柔叶的绿色的喧闹和黑暗之中的一具大理石的身躯。它死了，而我心灵之中却涌出了无穷无尽的泉水。
注：①介聂耳（1762—1794），法国诗人，死于断头台上。②西班牙旧俗，每年耶稣被难日，人们将他们认为的恶人做成假人标上犹大之名向其射击。③柏克林（1827—1901），瑞士风景画家。④弗来伊路易士（1527—1591），西班牙神学家和诗人，他是第一个将《圣经》翻译成西班牙文的人。
〔西班牙〕达西安娜·菲萨克译
〔译者附记〕伟大的西班牙诗人胡安·拉孟·希麦莱兹，1881年诞生在维尔巴省摩格尔村，西班牙内战爆发后迁居美洲，最后定居在波多黎各，1958年逝世。他在逝世前两年荣获1956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金。今年是他一百周年诞辰。
诗人的早期作品带有现代主义色彩。最初阶段的诗歌充满了音乐的和谐、迷蒙的色彩和淡淡的哀愁。这时的作品有：《遥远的花园》和《悲哀的咏叹调》（1908）。从诗集《有声的孤寂》（1908）开始了诗人创作的第二阶段。从消沉走向热情，出现了崭新的、更富艺术的韵律。《小银崽儿和我》（PLATERO Y YO．1914）就是这一阶段后期的作品。自《新婚诗人的日记》（1917）开始，诗人摒弃了现代主义的装饰性的东西，进入另一个境界，表现出更大的严谨、理智和深奥的思维。在后期的《石头和天》（1918）、《完全的季节》（1936）和《玄奥的动物》（1949）等诗作中，归真反璞，反映自己对现实体验中建立起来的内心世界。
胡安·拉孟·希麦莱兹在西班牙文学中是位极为重要的诗人，因为他打开了通往许多道路的门户，给后一代的诗人以很大的影响。
西班牙一些古典作家，如塞万提斯、洛佩德维加的作品，曾在中国翻译出版过。但是，还没有一部西班牙现代著名作家作品的译本；象胡安·拉孟·希麦莱兹这样的作家，还不为中国大陆许多人所知。1966年，中国台湾翻译出版了这位作家的作品《小银崽儿和我》（译名《灰毛驴和我》），但译者根据的版本本身有不少错误，而译文又在很多地方歪曲了作者的原意。我现在根据的是1979年马德里塔乌罗斯出版社出版的最新版本。这本书在胡安·拉孟·希麦莱兹的众多著作中最有代表性，而且在世界上已有各种译本。这是我挑选出这本著作来向十亿中国人民介绍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