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老南瓜？〔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第5版()
专栏：

谁要老南瓜？〔短篇小说〕
〔印度〕贾纳吉拉曼
老太太觉得不舒服，手和脚都浮肿了，血液也不那么流畅了。有什么办法？上岁数啦！她眼看就八十二岁了。现在，她就是在吃饱了之后也没有多大力气，而且经常昏迷不醒，眼神又不好，有时连她所熟悉的人也认不出来。在黑暗中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是得了夜盲症，还是怎的？
老太太自己不能做饭吃已有6个月了，只是在中午吃点什么就得。而在以前，她每天晚上都能吃上香喷喷的大米面饼和美味的菜汤。当然，她现在已完全软弱无力，只好忍受。食物自己是不会进到口里去的。大米和菜豆须要泡好，然后在臼里捣碎。从前，老太太使用杵槌是很灵活的，而现在就是把杵槌拿起来都很吃力。她困难地摸索着，几乎是盲目地在摆放棕榈叶①、奶油缸和胡椒瓶。要知道，象这样的麻烦事是没有完的。晚饭后，还得收拾桌子，擦地板等等。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来做这些事了。
家务事没完没了，从一大早就打扫庭院，收拾屋子，描绘地板上、门上和墙上的花纹。
老孙达拉姆·巴克有一次责备她说：“拉杰，这么个大院子，你只扫了膏药那么大一块地方。”
老太太回答说：“这是老人干的活吗？我儿媳妇就住隔壁，你去和她说一下，让她来帮我忙。”
“你还想求她！你知道，她每天都要经过你的门前到科佛里去买东西。”
“那你干吗老是纠缠我？你不要叫我发怒！你倒走运，你的儿媳妇都是最好的。你若是病了，她们就都来照顾你，给你揉腿和洗衣服。你的日子过得就象神仙一样，不知道什么叫苦！”
在孙达拉姆·巴克走后，老太太看一眼她打算描绘花纹的干净的地板，便沉思起来……六十五年前她来到丈夫家里后，在农村节那天，她把整条街道都画上了画，人们看了都大为惊奇。婆婆赞叹地说：“她这双巧手画了多么美丽的花纹！”接着就从柜子里抓出一把圣灰撒在她的前额上，并向村神祈祷说：“愿上帝保佑她不被毒眼所害！也真巧，我竟得了这样一个儿媳妇。但愿她不要遇见我们的邻居西瓦哈姆才好！”
拉杰解释说：“当这个西瓦哈姆还是个非常年轻的姑娘时，就是个很厉害的女人！你还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她就用毒眼把你给看坏了。有一次，我决定把拉德哈和克里什纳②的像画在我们家的墙上。我放好梯子，爬上去，这时西瓦哈姆从下面走过。她问道：‘你在画画吗？’我脚下的梯子立刻就断了，我扑通一声便掉在地上！”
接着，婆婆叫她把嘴张开，并抓点圣灰放到她的舌头下面……
这些事都象是昨天才发生的。不用说，对这样的婆婆是不该抱怨的。她是一位心肠非常好的女人，而且是很勤劳的女人，不象拉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她两腿酸痛，勉强能够动弹，可是又不喜欢没事老坐着。
她的婆婆经常祝福她说：“愿你家永远非常富有，生活幸福！”拉杰每次都感动得热泪盈眶。只是这位虔诚的女人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她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可谁也不关心她。加之，她的双手和双腿都浮肿了，随时都可能死去……
当二儿媳妇把牛奶给拉杰送来的时候，她已经结束了画画。在二儿子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邻居将他收为养子③。他现在也是一个大家庭——有9个女儿。他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三微里④土地，因他不善于经营，只剩下了三码⑤。拉杰自言自语地说：“他把几个女儿都养大成人而没有累垮，真得感谢上帝！”她特别喜欢二儿子，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忘记母亲。他每年都给母亲两件纱丽、大米和蔬菜。她也要日夜为这个儿媳妇祈祷，正是这个二儿媳妇每天早晨给她送牛奶来，有时还有咖啡。
当老太太喝完咖啡到河边洗完东西时，正好是十点钟，按规定，要在这时向苏里耶·纳拉扬⑥祈祷。老太太回忆说：“要知道，这祈祷文还是婆婆交给我的呢。这是我从婆婆那里继承的遗产。我若不会这个祈祷文，兴许早就失明了！”
她不仅为苏里耶祈祷，而且还要为他的妻子恰娅·黛维和苏娃拉恰拉·黛维祈祷。她有一个金颈饰，上面刻有太阳神坐在7匹马拉着的大车上，工艺极为精致。老太太每天都在这个颈饰前坐很久，向苏里耶献上两颗干葡萄粒，双手合十，向他鞠躬，之后便把颈饰收藏到一个精致的银匣里——她婆婆送的礼物，从街上叫来一个孩子，把葡萄粒给他，接着便开始做饭。做饭这种活象她这样的年纪是不合适的。首先要到后院去打水，而且井上既没有吊杆，没有辘轳，也没有栏杆，只能用手把水桶提上来。她本来就没有多大力气，只要脚下一滑，就会扑通一声掉到井里！
有点稀粥就行了，可还得想着别人哪……她对一群乌鸦说：“咳，你们这群食客！我还得喂你们？你们说说，我有什么凶兆吗？”接着她又对几条摇着尾巴的狗说：“你们先到棚子下面找个地方睡一会再来吧。”
她在吃完午饭和喂饱她所保护的动物后才能稍微喘口气。到了傍晚还得擦地板，倒垃圾。从早到晚，坐下去，站起来，弯下腰，直起来，该得多少次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象她这样的年纪，把腰挺直是多么难啊！
傍晚，坐在凉台上，把两腿伸开，该有多么愉快。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她双手机械地摆弄着念珠，想起一些早已不在人世的人们，想起那些没有实现的宿愿，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悲伤。
拉杰已有两年没有看见大儿子了。他就是隔好久才回到故乡一次，也不会来看母亲的。他埋怨父母分给他的财产比分给小儿子的少。当一个固执的人头脑里有了某种荒唐的想法时，你是说服不了他的，如果妻子再在暗中挑拨，那事情就会更糟。这种委屈就象刻在石板上一样，他会永生不忘的。很明显，拉杰的这个儿媳妇是十分狠毒的，这一点全村都知道。她是个爱吵架的人，真是连想都没有想到！她来时，还没进门便和婆婆、另一个儿媳妇以及所有的其他的人吵起架来。无奈，只好把他们分开。后来，他们搬到了另一个村子去了。父亲去世时，大儿子无论如何也不想参加父亲的葬礼。要想劝说他，真比拉一辆载着上帝雕像的大车还要困难。二儿子虽说也继承了所需要的一切，办事倒还慷慨。葬宴办得就象举行豪华的婚礼一样，可是大儿媳妇竟然没有参加。当时，拉杰对她十分生气……
三儿子就住在隔壁父亲的房子里。老太太在那里住了六十年，可是又不得不离开那里……三儿子的品行和大儿子一样，所不同的是：他不生父亲的气，而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母亲身上，认为她偏爱女儿。当然，拉杰和儿子本来是可以谈谈的，但如何同儿媳妇相处呢？有一次，三儿媳妇吃午饭时叫道：“该死的老太婆！你一口气能吃我81公斤大米饭！我一看这个贪吃的人就怕得发抖。连孩子们见到这情景也认为是不行的……而且，不管你做多少饭也是不够她吃的！我不愿同她一起生活，我带着孩子就走！”
拉杰慌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儿子并没有出来保护她，而是耷拉着眼皮就出去了。若是另一个处在他的地位的人是会叫妻子住口的，也就是叫这个卑鄙的东西别作声，可他连个不字都不敢说。这使拉杰伤心地痛哭不止，孩子们则坐在那里吓得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因心情恍惚忘记扔掉棕榈叶。最后，儿媳妇更加凶狠地说：“咳，你这个邋遢人！”说着抓起一片棕榈叶就朝着婆婆的脸上扔去。拉杰哭得更伤心了，她扔掉棕榈叶便跑到二儿子那里。二儿子在得知所发生的事情后，便立刻找到弟弟家里，愤怒地问他：“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母亲！你这个男子汉却连老婆也管不住！”小儿子低着头坐着，无言以对。很难理解他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从那天起，拉杰便自己单独做饭吃。但是，儿媳妇并没有就此罢休，没完没了地搞些龌龊的勾当。有时偷偷地把婆婆的衣服撕破，有时在她铺床的地方放一些脏东西，还有时把勺子给藏起来……
拉杰哭得象泪人一样来到二儿子家里说：“让我住在你们那间小房子里吧。”这间坐落在大街拐角，紧挨着仓库的小房子还空着。老太太孤苦伶仃地一个人住在这里已有六年了。
是不能和命运较量的！拉杰曾经为公婆，为丈夫的兄弟姐妹做了多少好事啊！她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并且得到了大家的爱戴和尊敬。她的公公祝福她说：“祝你的生活愉快！”然而，他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她曾经希望，番红花的枝叶要比它的花朵活的时间更长⑦。可是她的丈夫，一个强壮的汉子却因遭到打击而突然死去……
咳，丈夫死了，没有办法，这是命中注定的。她本想默默地、无忧无虑地生活，可事情并不这样，这些恶毒的儿媳妇使得母亲和亲生儿子不再往来。他们没事是不到母亲那里去的。她已经活了半辈子了，现在，只有感到痛苦……
这一天，老太太是在沉思和回忆中度过的。她听到从坐落在村子西边的教堂传来的钟声后，便站起身来，从凉台上走到院子里，双手合十，向上帝祈祷——接着便倒下去失去了知觉。大家把她抬进二儿子的屋里，请来医生，给她下了药。二儿子尽心地护理着母亲，就连他患气喘病的妻子也没有离开婆婆的病床。
两三天后，她的女儿和女婿来看望。他们住在离老太太三公里的地方。他们也是个大家庭，有七个女儿四个儿子，其中一个是吃奶的婴儿。
这个女儿是一位饱经世故而又讲究实际的女人。她观察了一会儿，看样子，母亲最多还能活三、四个月，便决定：“我把她接到我那儿去吧。我做一件好事，还能继承150到200卢比的财产。”第二天，就把拉杰的所有财产——保温瓶，铜和锡制的坛坛罐罐，中国花瓶，饭锅，用椰子壳做的勺子，铜制的高脚杯，磨石，当时价值4个金镑的红宝石戒指全都装在马车上，又扶着老太太上了车，便把她拉到自己家去。
拉杰在女儿家生活得比较轻松些。在生命的最后几天，按照习惯母亲应该在儿子家里度过。可是，如果做不到，也没法子。
现在，她不必再弯腰打水和擦地板了。她坐在自己的角落里，把草药磨碎，把望罗子果仁剥出来，一面照看孩子。在睡觉前，她给两个外孙女（一个六岁，一个九岁）讲故事。她俩都是好孩子，不象儿子家里的孩子那样使她伤心。老太太整天无忧无虑，心情舒畅，身子骨甚至还结实了一些。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地过去了。阿地月⑧一过，纳瓦拉特利节⑨就到了，然后就是火节——吉坡瓦里节⑩和白坤达节?。
老太太惊奇了：“噢，我在这已经8个月了！”女儿冷淡地说：“是啊，不知道你还会活多久……。
拉杰难过地说：“若是上帝不叫我去，该不是我的罪过吧？我想再过两个月我就会死的，而我的所有东西就都归你了。”
在蓬加利节?前夕，有一次老太太坐在大房间里摆弄着念珠，突然听到了大儿子的声音。
“谁呀？”
“是我，妈妈。”
“坐下吧，是刚来的吗？”
“是的。”
“从哪儿来的？”
“从马雅瓦拉姆来。”
“你现在就住在那里？很久了吗？”
“一年啦。”
“在哪儿工作？”
“在一个商人那里当会计。”
“你在城市里生活得怎样？”
“还好。”
“你知道我在这里？”
“是别人告诉我的，我就来了。下星期一是我六十岁生日。”
“是的，是的，你是泰月?生的，就是说已经六十岁了！”
“我是为了您的祝福而来的，妈妈，请您祝福我吧。”
“愿上帝赐你长寿！祝你和孩子们幸福。维萨利阿特奇好吗？”
“还好，很健康。”
拉杰很想参加庆祝大儿子的生日，但只有儿子邀请才行。而他连想都没有想请她，得到祝福后就走了。
女儿气愤地说：“他都不让妈妈去作客，即使住几天也行么！”她是对的，但她说这话时为什么那样气愤呢？
拉杰坐在精制的银匣前，开始向苏里耶·纳拉扬祈祷说：“上帝啊！你把万物都烧毁吧，把土地和水烧毁吧，也把我烧毁吧！你为什么这样慢慢地折磨我呢？”
就在当天晚上，她从凉台上下来时把脚扭伤，摔倒了，上嘴唇碰在坚硬的石头上碰破了，鼻子也摔伤了。鲜血涌了出来。大家看了都很惊奇：在这个虚弱的躯体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大家把她的伤口撒上圣灰，但仍止不住血。
老太太大声哭喊起来。
医院离村子三公里，去医院要有大车才行。
女儿说：“请医生晚了，大概已经下班了。”
邻居中有人反驳说：“可以到医生家里去。”
“为什么？”
“我说已经晚了。”
“疾病也和其他一切灾难一样，都是猝然发生的，是不可能预见得到的。医生一定会给老太
太治病的！”
女人是说服不了的……
一位邻居向拉杰的女婿说：“套车！”
可是女婿连动也没动一下。
“你干吗还坐着？走！”
女婿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女儿大声向邻居说：“她的父亲和母亲，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一个接着一个很
快就死去的。外祖母从河边回来，绊了一下摔倒
了。大家把她抬进大房间里时，她已经死了。外
祖父是掐花时死的。我们家的事情总这样……”
女婿听后，便又坐到原来的地方。
到了晚上，出血停止了。当教堂的钟声敲响
的时候，老太太从床上坐了起来。在她明白了自
己还在人世后，感到十分难过。她可怜女儿，便
把她叫到身边。
“什么事，妈妈？”
“明天是湿婆节?吗？”
“是的。”
“我对你有个要求。”
“你想让我给你做点挂面吗？”
“不，女儿。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没有错过任何一个节日，每一次我都去看看湿婆。请你把我送到城里去，我想看看上帝，因为我活不到下一个节日了。”
“可你连站都站不起来呀……噢，好吧，我一定把你送去。”
第二天早晨，女儿把老太太送到大儿子家里。老太太一路上感到她似乎是在向湿婆的神圣住处——凯拉萨山走去。
她祈祷说：“上帝啊！你收下我吧！有句俗话说：‘谁要老南瓜？’我活着是太老了，已经毫无用处，对所有的人都是个累赘。把我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他们，并把我收下吧，上帝！”
大儿子和他的妻子听到大车轮的吱吜声，便跑到街上来：“妈妈！”
老太太没有反应。
儿媳妇说：“她大概想在节日之夜来到之前先稍微睡一会儿。”
儿子试着叫醒她，车夫也喊道：“您醒醒吧！”
可是，拉杰什么也没有听到，她的头枕在湿婆的膝上，已经与世长辞了。
注：①棕榈叶在印度是作为盘子来用的。
②克里什纳是古印度长篇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主人公之一，在印度教的毗拿教义中为毗拿神的化身；拉德哈是他的情人。
③按照泰米尔的习惯，无子女的夫妇要收养别人家的孩子为养子。
④微里是面积单位。一微里等于二点六公顷。
⑤码也是面积单位，一码等于零点一三公顷。
⑥苏里耶·纳拉扬是太阳神，是视力的源泉。
⑦喻指妻子比丈夫死得早。
⑧阿地月是泰米尔历的七月——八月。
⑨⑩?都是指在春冬过的各种宗教节日。
?纪念太阳的节日。
?泰月是泰米尔历的一月——二月。
?湿婆是印度教三神中的破坏神。
〔赵洪生译〕
〔译者附记〕贾纳吉拉曼（一九二一年生）是印度的进步散文作家，用泰米尔文著有十多部长篇小说，其中最有名的是《爱的蔷薇》。他的作品主要是描写故乡的生活。在作品中，他娴熟地大量运用口语和丰姿多彩的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