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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蟹公”〔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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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1-12-05
第5版()
专栏:

“老蟹公”〔短篇小说〕
〔黎族〕龙敏
五指山下的黎家山村,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村里满眼都是椰子树、槟榔树、芒果树……每当盛夏,房前屋后的树上,结满了一簇簇硕大喜人的菠萝蜜果。小小的山村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醇香。
村东头,有几棵合抱的大榕树,枝繁叶茂,宛若巨大的绿伞,把树底下一大片地方罩得严严密密,阴凉舒适。
一到中午,村里的男人们总爱到大榕树下凑凑热闹。年轻的后生哥给情人编织精巧的藤篮、竹篓,或者是新装的犁杖对不上榫,上了火的刀柄安歪了,带到这里来请老人帮助修整。老年人喜欢谈古论今。他们的话题比牛毛还多:某人传奇性的轶事,优美的故事传说,也有令人捧腹的笑话……
这天中午,大家象往常一样聚集在树荫下闲谈。消息灵通的阿年伯笑眯眯地拣个空处坐下,低声对旁边的人说:“稀奇稀奇,‘老蟹公’装犁了。”
“哦?!”人们不约而同地把屁股轻巧地挪过来,围着他,想听个究竟。
“真的?”有人不相信。
“骗了你们——”阿年伯用手指指天空:“雷公劈了我!”
“他装犁干什么用?责任田分不到他。”
“是咧!有名的懒汉,破罐。”
“你们这些老‘聋’王,前天的会上,他不是包了芒果树下那几块大田吗!”有人提醒大家说。
“嗯哪!”有人记起来了。
“他种得了田,我四脚朝天,头顶行路。”也有人不屑地说:“扛着一条光棍,谁来给他插秧呐?”
“你没听他说‘有天上的星仙’哇!”
“蟹公也乱啼!牛栏里那只老母牛他都配不上呢!”这句话击中大家的笑扉,人们禁不住“哈哈哈”地爆发出一阵粗犷的笑声。
“老蟹公”,其实不老,才三十七八岁,小名阿栓,住在村西头那间破旧的小茅房里。这个人说来怪可怜的,小时候死了父母,孤身一人,靠远亲近戚、东邻西舍东一顿西一餐地吃喝挨过来的。论品行,不偷不抢,连掉在地上的芒果也不拣。就是百家食吃惯了,天长日久,成了不干事的懒汉。别的不说,就看看这个人吧,四肢齐全,五官端正,可是,不修不饰。乱蓬蓬的头发被汗渍沾得硬梆梆的,活象刺猬身上的刺羽;两个眼角经常绽开着两朵怒放的眼花(眼屎);热天,光着上身,下身穿一条又脏又黑的短裤;冷天,套上一条由蓝变黑的旧卫生衣。坐着,象一堆炭。站起,象一根柱,满身垢脏。走起路来,佝偻着象个病弱的老人,无精打采。他的“老蟹公”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他与叔伯兄弟们绞得很紧。每逢村里有什么红白喜事、做屋修仓什么的,人们总照顾他吃点喝点,甚至女人生孩子,他也常常混进老阿婶群中去吃甜酒。
他喝酒上瘾。无论什么山兰米酒、高粱酿酒、蕃茨蒸酒还是甘蔗烧酒,不挑不拣,有就喝个滴酒不剩。谁家来了客人,谁家娶新娘,不管主人愿不愿意,就拉着客人或主人的亲家大碗大碗“对眼”(黎族敬酒的方式),一直把对方灌得东倒西斜、自己也醉得天昏地转为止。
不过,他醉后从不骂人打人,而是跌跌撞撞地爬回到自己的床上,一头倒下,昏睡上一天半天。所以,不管他多懒多馋,本家的叔婶们都怜悯他。有时这家说:“色开(黎话,孤儿的意思),我家煮粑。”那家也说:“色开,家里有酒,过来吃呀!”他呢,从不推却。他对自己穷困潦倒的境况毫不在乎。有时,叔公们苦心劝他说:“阿栓呀!人活在世上能有多久?俗话讲:三十不成家就老,五十不富便穷。你快四十了,心也没有收回来。与你同年的人都垒了三石灶(成家),你还单刀无柄的,怎么过呵……好好做人吧!娶不到姑娘也有寡妇嘛!”
你听“老蟹公”怎么回答来着:“娶姑娘人嫌我老,找寡妇嘴多如牛屙稀屎,还是光棍清闲,讨来一个蕃茨没人分吃,活一天混一天算了。”
在“大批促大干”的日子里,他更是名扬村里山外。因为,每次修水利或造田会战摊派民工,队里总觉得他这个“破罐”好歹能顶上一个民工的名额,远活重工总派他。所以,一年四季,一根扁担、一条米袋、一个饭锅和一捆铺盖伴他游来荡去。工程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他也就混夹在民工的人流中一春一秋地走遍天南地北。
工地上的紧张生活他哪受得了。他常借口回家取米在家里多躺几天。超了假,民兵小分队来“请”回去,还不时把他的大名和四类分子粘在一起,大会小会免不了点一下。对于那些重批轻克、冷讽热嘲,他毫不计较。他经常对人说:“与人红脸做什么?象我这样的‘破罐’能载得酒么?”不过,如果把他逼得动了肝火,他也会顶上几句滑稽可笑的话,而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话,往往成为人们的笑柄。
1974年晚造刚插完秧。那是使人勒紧裤带的日子。因为早造欠收,但为了保住“先进典型”的红旗,公购粮一粒不减,生产队的仓库里,除了留下种子外,多年的储备粮、水利粮统统挖掘一空。一个劳动力每月的基本口粮才20斤谷子。缺粮户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一天清早,生产队长门前聚集着一大群人。只听见阿栓小声地对队长说:“队长,我的确没粮……”他那可怜的哀求和低三下四的模样,使人象吃了一篮子酸豆那么难受。
谁知,队长的脾气象天上的雷公:“没粮?谁的口粮多了不是?一个嘴吃,一个屁股放也叫没粮,人家养了老小十几口的怎么过?”
“口粮是一样多……可我与你们不同,上几次工地谷子就碾光了。”他想了想,苦笑着说:“好象你们还有工分粮……”
“什么好象?”队长打断他的话说:“谁叫你的工分少?你懒惰,怨谁?”这时记工员暗暗为阿栓抱不平,乘阿栓被呛哑的那一阵,便把底子亮了出来:“我们队的工分定额有些不合理。”这一句话,使大家马上安静下来,一个个瞅着记工员。记工员也鼓起勇气继续说:“外出做工的定额是一天10分。象阿栓这样的常年水利工,就是出满勤一年也只有3,600多个工分。而家里做田的,除了每天10个底分外,还有犁一遍、耙二遍的工分补贴。所以……”
“龟蛋的!”没等记工员说完,一个小青年气呼呼地叫了起来:“工地上出尽了牛气马力,工分拿回队里还要扣呢!我们外出的人都是吞猪糠的傻瓜吗?”
“家里做田的谁不知道苦?五天打鱼三天晒网的,工分却比我们还多。”
“可不是?有的人光动嘴巴,捞的工分可不见少。你说气死人不?哼!”
“他妈的!做的屎尿流,吃的也尿屎流。这大锅饭害死人哩!”
人们叽里呱啦议论,象开了锅的滚水。阿栓听了人们的话,胆子也似乎壮了一些,不软不硬地对队长说:“没有饭吃,出不了工,我请大假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悻悻而去。
三五天过去了,人们仍然不见他的踪影。有人说他沿路乞讨去了,也有人说他寻了短见。可是,路线教育工作队的老马同志不相信后一说法。他自信地说:“‘老蟹公’的‘壳’子又脏又硬,要死早死去罗!不出几天,他就回来的。”
几天后,阿栓果然和找他的民兵小分队一同回来了。当晚,老马立即召开社员大会,照例先把几个经常“乱说乱动”的四类分子折腾一翻。然后,对着阿栓大吼一声:“‘老蟹公’站出来!”声音象五雷轰顶,会场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社员们一个个胆战心惊,仿佛阿栓的后面还要轮到哪一个人似的,人人自危地龟缩到角落里。
阿栓怕得浑身发抖,恐惧地站到四类分子后面。老马趾高气扬地走到他面前大声问道:“‘老蟹公’,你到哪里流窜去了?”
“我、我没粮……”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说:“到亲戚家借米去……”
“没米?就流窜?想当坏分子?想破坏学大寨是不是?”老马气势汹汹:“谁准你的假?说!”
这时,队长大概想到自己明知阿栓有难处不给他帮助,感到内疚,同时,也知道老马的手从来是不软的,便可怜起阿栓来,附在老马的耳边小声地说:“是我准的。”这句话,把老马正要发作的火气按了下去。他改换口气,对阿栓说:“看在你是贫下中农的面上,要不,叫你与四类分子一样,让革命群众教你做‘操’!”
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自己说,是参加造田大会战呢?还是留下中造备耕?”老马口气缓和了些。
“我、我每年都上工地……求你,今年留、留我在队里。”阿栓回答。
“好吧!今晚准备好犁耙,明天一早就犁田,听见吗?”
“我、我没有……犁……”他的声音小得可怜,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到。
老马的耳朵可尖呢!他的火又点着了,铁青着脸,说:“没有犁?你——生下来当奥雅是不?”这一下,会场上的空气又紧张起来,人人屏着呼吸……
“是呀,明天准备也不迟,真是四四方方的死心眼……”人们替阿栓担忧,细声地交谈着。
“他哪有犁耙?”不知哪个冒失鬼插话:“成年在水利工地上混,上个月才从南丰引水工程回来,家里的木墩还没坐暖呢!”
这席话,倒把老马搁了浅。但是,“老蟹公”竟象不知道那说话的人是有意给他解围,反而冲着老马说:“我有,我有!”他指着天上闪闪发亮的犁杖星座说:“明天我去借六兄弟卸下的犁杖!”说完,大步流星地走出会场,消失在黑暗的椰林间……
这一举动,使在场的人大吃一惊。连威风凛凛的老马也张着大嘴巴一时合不上来,呆呆地望着他的身影。
“唉,破罐破摔罗……”不知是哪位老人唉声叹气。
不过,如今阿栓真的要装犁了。你看,正在大家兴致勃勃地交谈时,阿栓已经扛着刚刚装成的犁杖,一手提着新买的犁头和犁壁,大老远就向人们打招呼了:
“呵!都在这呢……谁有犁钉?”
“嘘,说声风,雨就来了!”阿年伯向大家使个眼色。于是,人们装着一本正经地忙着自己手里的活儿,有的抿嘴直笑。
“你们有犁钉吗?”他见大家不应声,又重复了一句。
“有,要犁钉做什么?”
“钉犁头哇!”他指着新装的犁杖。
“你也装犁,犁什么呀?”有的人故意问。
“我也包责任田了,你还不知道?”他兴奋而自信地说。
“我要是你,就不装犁了。”那人挑逗他:“天上的六兄弟刚刚卸犁,你怎么不去借来用?”
“那是顶老马的气话。唉,那阵子有什么办法?要是轮着你,怕比我更懵多哩!嘻嘻!”他不紧不慢地说:“现在不同了,不用你老马老牛来拉我出工,我的责任田总会犁完的。人是吃米长大的,一辈子当路边的挨刀树,黄土下的祖宗也不高兴呀!”
“对榫哩!这才是拉弓搭箭大男子汉的话嘛!早就这么说话,你那蟹壳早脱落了。”阿年伯怜惜地说:“哎!色开好比无母的小鸡呀!哪有人教他做话?这犁头乱钉了不好使。放下吧!大家帮你钉。”
阿栓傻笑地放下犁杖,人们七手八脚地帮他钉了起来。
“呼哟!‘老蟹公’的头发细多了!”一个小青年象发现奇迹似的高叫起来。
“是咧,软些了!”
“嗬咧,滑多了!”大家纷纷伸出手来揪着他的头发开玩笑。
“哎!你们不是说,人家嫌我太脏吗?”他红着脸说。
“哦,我的天地老爷!”阿年伯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这几天晚上,我家那只大黄狗一直吠到槟榔树下就停下来了。阿栓,你干的好事哪!”
阿栓的脸倏地红紫了。
“是吗,阿栓?”
“看你,‘老蟹公’还怕羞呢!”
“她,比梦里的星仙强多吧?”人们活跃起来,一个劲地逗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傻乎乎地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又低头去钉犁了。
忙碌中,我仔细看了看阿栓。是哟!他那刚理的头发齐崭崭的,似乎年轻了几岁。两朵眼花“凋谢”了。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特别是那充满生气的神采,使人难以相信他就是过去的“老蟹公”。
“‘老蟹公’脱壳了。往后该换个新雅号了?”阿年伯笑着说。
“这不难,阴凉的菠萝蜜树下有的是名字。待收割后,再烦劳乡里乡亲给取个吧!”阿栓不等大家答话,竟大大方方地说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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