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爱国主义和民族英雄 [复制链接]

第5版()
专栏：

略论爱国主义和民族英雄
邓广铭　张希清
一、关于爱国主义
我们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但是，在祖国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同时出现两个、三个乃至更多个割据政权的时候也相当多。它们都是历史上的中国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可不可以把每个政权都称为一个国家呢？而且，在同时并存的诸政权之间，又常常发生争战，互相挞伐，我们是否也应对其是与非、正义与非正义加以区别呢？如果应该，则对其属于正义的一方而又矢忠矢勇维护其主权和利益的人，可否称之为爱“国”的；而对那些主张屈膝降敌，或有出卖土地、主权与敌方的行径的人，可否称之为卖“国”的呢？所有这些，不只是学术界当前正在讨论的问题，也是社会上极为关心的问题。
属于中华民族中的一族，早在公元前二十一世纪前后，就已在黄河的中下游地区建立了奴隶制国家——夏，而其他族则还处于原始社会阶段。随着历史的发展，与黄河中下游的“华夏族”（此用《左传》“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及“诸‘夏’亲昵”语意）为主体的国家相并立，在我国境土上相继出现了匈奴、鲜卑、氐、羌、突厥、回纥等族建立的政权；后来，契丹、女真、蒙古、满洲等族也都相继建立了政权。这些政权，有的还曾统治了黄河中下游地区以至中国全部境土。它们既都具备了主权、领土和人民这三项要素，所以，我们以为，把同时出现的这些割据政权一律称作国家，是科学的、合乎实际的。从古代直到今天，人们都习惯于把春秋战国时期的众诸侯国称为“东周列国”，把魏、蜀、吴称为“三国”，把前后赵、前后西秦、前后南北燕等等称为“十六国”，把与“五代”同时并存的南唐、吴越、前后蜀、南北汉等称为“十国”。我们认为，这都是很恰当、很有道理的。但是宋金对峙时，刘豫的伪齐却决不能算作一个国家，因为它只是为女真贵族所扶植和操纵的一个傀儡政权。
同时并存的诸国间，既然常常互相兼并、互相挞伐，对于矛盾斗争着的双方，总要就战争的起因、性质、作用、后果等，判定某方为正义性的，而另一方为非正义性的。即使是“兄弟阋于墙”，不也同样得对其谁是谁非加以区别吗？既然如此，则把属于正义的一方，而又全心全意致力于维护其本方主权和利益的称为爱国者，把反此道而行的称为卖国贼，当然也就是恰当的和合适的了。
举例来说，战国时期楚国的屈原，主张改革楚国的弊政，彰明法度，举贤授能，东联齐国，西抗强秦；后虽遭谗被流放，却依然忧国忧民，写下了《离骚》等诗篇，反复陈述他的政治主张，揭露楚国贵族的昏庸腐朽，表现了他对楚国国事的深切忧念、为美好理想而献身的精神。他因此而被后人称为伟大的爱国诗人。在宋金对立斗争期内，宋方的李纲、宗泽、岳飞、辛弃疾、陆游等人，都坚持以武力抗击金军、收复失地的主张，有的还长期置身于抗金斗争的最前线，因而也都被后人称为爱国主义者。而南宋的秦桧，则被判定为最典型的卖国贼。
中国只有一个，这不仅适用于今天，也适用于我国的昨天和前天。我国历史上同时并存的几个国家，全都是各自建立一个特定的国号，而不是以“中国”为其国号的。它们都是整个中国的一个组成部分，却都不能代表整个中国。我们把其中一个国家的某个或某些人物称为爱国主义者，把另外的某个或某些人物称为卖国主义者，这并不意味着把其他国家排斥在中国之外。
中国之形成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是从秦汉时起就奠定了始基的。后来，经过多次分裂、统一、再分裂、再统一的复杂过程，终于凝结为今天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这一错综复杂的进程之中和绵亘漫长的时期之内，曾出现过象匈奴这样的国家。当它建立之前，其民族尚未成为中华民族的一员，而另外还曾出现过象辽、金、西夏这样的一些国家，当它们没有产生之前，建立这些国家的契丹、女真、党项等族，就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一员，其活动区域也早已纳入中国的版图。所以，尽管它们也都是独立的国家，但从其建立之初就是中国国土上的一个割据政权。这也就是说，历史上的所谓中国，不只是指在黄河中下游的中央王朝，同时也还包括了那个中央王朝以外的、由少数民族先后在四面八方所建立的那些割据政权。
我国历史上同时并存的诸国，大都并不自外于中国，也不把对方排斥在中国之外。如宋、辽、西夏以及宋、金、西夏鼎立时就是这样。我国古代的历史修纂者们，对此问题也大都具有正确认识。唐李延寿把南方的宋、齐、梁、陈四朝合编为《南史》，把北方的魏、齐、周三朝合编为《北史》，可见他是把这些国家一律认作当时“中国”的一个组成部分的。元朝的史官把宋、辽、金三朝的历史分为三史，分写为三书；从唐到清，人们更陆续把宋、南齐、梁、陈、魏、北齐、周七史和宋、辽、金三史并列于所谓正史之内，当然这是基于同样的认识。
根据以上种种，我们认为，承认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每一个割据政权为一个“国家”，在并峙诸国相互争战时，把属于正义一方而又矢忠矢勇维护其本国主权和利益的人称为“爱国主义者”，这完全是符合我国的历史实际，符合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的。
中国人民有着光荣而悠久的爱国主义传统。千百年来，多少爱国志士，为了祖国的独立、自由、繁荣、富强，奔走呼号，英勇奋斗，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们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光辉业绩，是极为珍贵的历史遗产。在今天，在社会主义中国，更应该继承和发扬爱国主义的光荣传统。可以预言：这种爱国主义的精神，在建设现代化社会主义强国的伟大事业中，必将发挥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
二、关于民族英雄
与爱国主义密切相关联的，还有一个民族英雄的问题。
中华民族，是包括从古到今，所有曾经生活在和仍然生活在我国疆土上的各民族的总称。在中华民族长时期的形成、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各族间的友好往来、互相依存、彼此影响和逐步接近，这是相互关系间的主流；但与此同时，各族之间也出现过互相压迫和互相征战的事情，给各族人民带来了巨大痛苦。另外，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还遭受到外国民族的侵略，特别是在近现代的一百多年之内，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军事、经济和文化侵略，更给各族人民带来极其沉重的灾难。毛泽东同志说：“中华民族的各族人民都反对外来民族的压迫，都要用反抗的手段解除这种压迫。他们赞成平等的联合，而不赞成互相压迫。在中华民族的几千年的历史中，产生了很多的民族英雄和革命领袖。”（《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这里所说的“外来民族”，具有两种涵义：一种是指中华民族内各族之间，在其对立斗争的历史时期内，即互为“外来民族”，如契丹族、女真族之对于汉族，或汉族之对于契丹族、女真族，全是“外来民族”；另一种是指中华民族之外的外国民族，不论其为来自东洋的或西洋的，都是。抵御上述两种“外来民族”的侵犯，反抗上述两种“外来民族”的压迫的杰出人物，都是全中华民族的英雄人物。
有的同志认为：把反抗外国民族的侵略压迫的杰出人物称为全中华民族的英雄，这自然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在中华民族内各族间发生战争时，其所涌现出来的，采用“反抗的手段”以求解除“外来民族”这种压迫的英雄人物，却只能代表其本族人民的利益，而不能代表敌对方面的那一族的人民的利益，甚至还要损害那一族的人民的利益。他们的英雄业绩，只能为其本族人民所承认，决不会为其敌对民族的人民所承认，从而他们只能是其所隶属的那一民族的英雄，而不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英雄。
我们认为，对于发生于中华民族内部的民族战争，既然如上文所说，也要区分其对立双方之谁是谁非，区分其谁个为正义的、谁个为非正义的，那么，凡是站在正义战争一面，在反抗民族压迫和军事掠夺上做出重大贡献的人物，就都应是中华民族的英雄。这是因为，他们的正义行动，不仅符合本族人民的利益，而且也符合整个中华民族的人民的利益。例如南宋抗金名将岳飞，他抵御女真贵族的掠夺和屠杀，对于保卫高度发展的封建的生产方式和文明，做出了杰出贡献。这种种，固然符合了汉族人民的利益，同时也符合女真族人民的长远利益和根本利益。岳飞对于整个中华民族的进步和发展，既然作出过重大贡献，所以，称他为中华民族的英雄，他是当之无愧的。
这一原则，理所当然地也适用于中华民族内部任何一族中的人。例如，契丹族的耶律阿保机统一了长城以北的许多民族，建立了以契丹族为主体的契丹（辽）国，对我国东北和蒙古地区的开发和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发展，全都投入了大量的积极因素；女真族的完颜阿骨打率领女真族起兵反抗辽朝的民族压迫和剥削，推翻了辽朝的反动统治，建立了金国，对我国东北地区的开发和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发展，也同样投入了大量的积极因素。因此，他们就也不仅仅是契丹族或女真族的英雄，而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英雄。又如蒙古族的忽必烈建立了元朝，使得分裂割据长达三百年之久的中国重新出现了统一局面，实行了一系列适应封建经济发展和加强中央与边疆联系的政策，对巩固和发展祖国的统一，起了极有成效的推动作用；满族的清朝康熙皇帝爱新觉罗·玄烨在位期内所制定的政策，所采取的措施，所收到的成效，也全都可与忽必烈先后媲美。所以，他们更应是属于全中华民族的英雄人物。当然，上述诸人全属封建统治阶级人物，他们因受其阶级和时代的局限，也都做了不少错事和坏事，但与他们所建立的历史性功业相比，那却应居于次要地位。至于忽必烈在进行统一战争、灭掉南宋的过程中，曾引起南宋军民的抵抗，我们肯定忽必烈的统一，也并不否定南宋抗元军民、特别是象文天祥等人的忠贞气节，正如我们肯定秦的统一六国，却仍承认屈原为爱国诗人一样。
但是，在民族战争中，凡属于非正义战争方面的人物，不论他立了怎样的战功，都不能称为民族英雄，不是中华民族的英雄，也不是本民族的英雄。这是因为，他们不仅给被压迫民族带来灾难，而且使本族的广大人民和社会生产也深受其害。他们所代表的，仅仅是压迫民族的统治阶级的私利，而不是本族广大人民的利益。他们的所作所为，对中华民族的发展实际上只能起消极作用，这与其本民族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当然不相符合。例如金朝的军事贵族兀术，就属于这一类。
还应指出，发生于中华民族内部的民族压迫和民族战争，是中华民族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的历史陈迹，其是非功罪，全应由古人去承担。我们今天对待这些问题，应该站得高些，看得远些；应该站在整个中华民族的立场上，不要陷入大汉族主义的泥坑，也不要陷入地方民族主义的泥坑。我们只应把这些历史事件加以分析研究，从中汲取有益的经验和教训，以利于国家的统一、民族的团结和整个中华民族的繁荣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