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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能人”趣话〔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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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1-12-14
第7版()
专栏:

“大能人”趣话〔短篇小说〕
  锦云 王毅
睡得正香,忽然象有什么东西在脸上动,呲着嘴唇,栽栽歪歪地蹬上鼻梁,最后一下踩到眼皮上,把他弄醒了。宝全没睁眼,迷迷糊糊伸巴掌要打。冷丁想起,哟,冰凉精细的小爪儿,不是家里的鸡雏吗?轻轻抓到手一瞧,毛茸茸的小东西,昨天才脱壳的,小屁股蛋上还粘着一团儿棉花哩。
咋跑出来啦?宝全赶紧支起身子望望窗外。糟,天亮得连檐前的柳枝儿,都微微辨出了绿。
他急忙跳下地,拉开北炕上的槅屉,把鸡雏放回去。一下子,所有的鸡雏都大惊小怪地吵起来。宝全顾不上喂,又奔南炕,先抽出大筛里的温度计——呀,差了好几度!再掀起捂在大筛上的棉被——几只鸡雏不知几时出的壳,已被活活闷死;还有的,从蛋壳里露出湿漉漉的小脑袋,在那里打蔫呢!坏了坏了,宝全心疼得直挠后脑勺。一只鸡雏,用不了三五天,就能卖四角钱呐!他一面手忙脚乱地清理筛底,挑出快破壳的蛋,挪到北炕,一面朝西屋喊:
“大丫,快起呀,架火!”
西屋里哼了一声,再没动静。
“小二,糊猪食!”
又没动静。
“小三,抱柴禾!”
还是没动静。宝全真急了,走过去一人屁股上给了一笤帚疙瘩。三个孩子,连那十五岁的丫头,一哇声地哭。
鸡雏子受了惊动,叫得更欢。院里的猪,听有了人声,也来凑热闹,拱着圈门,憋尖了嗓子嚎。
小三揉着惺忪的睡眼,哭咧咧地说:“爸,俺乏嘛!”
咳,这些天,不光孩子,连大人都乏呀。自从打跑了老婆,宝全累得腰带紧了一扣。地里正赶种豆,小组包的产,大伙起早贪黑,他不能拉下。进家,除了喂猪做饭,还得经管东西屋里、南北四铺炕上正孵着的千数多蛋。
老婆在家,这都是老婆的事。他只要搭把手,就等着挑席篓赶集,卖掉一茬鸡雏,买进一茬抱窝蛋,拎两瓶子好酒,揣起存款折,唱唱咧咧往回走。眼下可毁啦,一宿爬起来好几回,温度不是高了,就是低了,几天里鸡雏损失不少,活着的也有一半儿正拉稀。宝全忙着,心里骂:“哼,早晚有回来的一天,看不往死里收拾你!”
可是眼前,老婆不在。大清早,宝全里里外外忙出了好几身汗,只好摔盘掼碗,拿几个孩子撒气。
同组的那帮人也可恨,喊他去出工,偏都不进院,篱笆墙外聚了一堆,远远地站着看乐子。
“嚯,大能人的日子挺火暴,鸡飞狗跳墙,乱营啦!”
“大能人,瘪茄子了吧,用不用请帮工?责任制,一天四块八!”
“喂,我们先下地啦,出不来屋早告假呀,大能人!”
说说笑笑,出村了。大能人气得两眼翻白。
这个绰号,说是别人给取的,不如怨他自己。过去,宝全打老婆全村出名。胡子队长曾出面干涉多次,老是不改。地头抽烟,常见他正颜厉色地教训那些“窝囊爷们”和那些小生荒子。
“娶来老婆不能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牲口是调教出来的,老婆是打出来的!”
“当汉子的降不住老婆,跳水缸浸死得了!”
妇女们被惹急了,和他辩论:“你敢小瞧半拉天?”
宝全翻翻眼皮,说:“俺们家的天,不分瓣儿,整的!”接着,又是一套陈年旧账:他怎么收留了那个山东过来的娘们,怎么养活她,老婆怎么好吃懒做,自己怎么独撑家世,……大伙听了,赌气叫他“大能人”。
大能人提起老婆,不叫“孩儿他妈”,更不叫“玉芬”,甚至连“屋里的”都不叫,干脆就叫“吃货”,“俺们家的吃货”。
开口骂,张手打,每回,老婆也就是哭一场,闹一阵。顶多,跑到队部颠三倒四告两句状,再眼泪八叉地回家完事。草驴能尥多高的蹶子?没成想,这回打炸庙啦,蹽啦,甭问,准上石头河子投奔兄弟去啦。临走,还给队长留了话儿——要离婚!宝全一听,这个气呀,心说:“翻天啦,还是打得轻!”
几天来,宝全夜里睡不实。一时,恨得心直跳,咬牙想:这趟回来捆上打,抡皮带,一百下,最少八十,啥时候告饶啥时候算!一时,又象看见胡子队长坐在堂屋的板凳上,跟他说:“这回,你小子欺负人算欺负到头啦,人家哪地方对不住你?去年你靠啥致的富?赶紧赔个情儿,把媳妇接回来,往后,平起平坐,再不兴歧视,不介,大能人,等着当跑腿子吧!”
琢磨起这些话,大能人真有点儿犯怵。当初,老婆缠着要搞家庭副业,孵鸡雏,他没往心去,谁料,居然成了“气候”!这下,人家一撂挑子,宝全才尝到了其中的苦处。四铺炕,满满的,人都要顺炕沿搪块板子睡,连蛋带雏,连草带粪,温度又高,回回进屋,一股呛人的捂巴味儿。总说老婆邋遢,她管的时候,咋就没觉出脏来呢?这二年,老婆要说也不易呀。家里缺个人,真折手,再说,组里的工也不能耽误,一个人咋也掰不开镊子。好几次,宝全动了去石头河子接老婆的念头。
可是,他不能去。刚挣两个钱,她就乍乍翅,长脾气,往后那还了得?他又细品队长的话,分明弦外有音。说不定,是老婆跟这个滑老头做了套子呢!这回,他若递了降表,下回,还不得让人家骑脖梗儿上拉屎!不行,较劲的时候,看谁挺过谁啦。
想到这里,宝全又有了底。老娘们心窄,扔下这一摊子,比男人还心疼,用不上几天,自己就得跑回来。宝全喝着粥,仿佛已经看见老婆正低着头,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他得意地说出了声儿:“哼,想跟我耍心眼儿呢,吃货!”
“爸,说啥哩?”小三放下碗,问。
“没啥,吃了,都上学去。”
“晌午带啥饭?”
“煮鸡蛋,一人五个!”
“五个?”大丫瞪大了眼睛。
“咋,没她,过得更好,五个!”
说归说,打发走孩子,屋子里剩下自己一个人,宝全突然又觉得心虚起来。望望周围,盆朝天,碗朝地,鸡雏子喳喳得刺耳,这哪象个家?前两天出的鸡雏,早该挑去卖了,抱着的千数多蛋,眼瞅明天要大喷,她再不回来,自己咋忙活?多少钱够赔的?宝全跑到街上,招回了大丫。
“大丫,今天甭上学。”
“俺不,老师要讲新课哩!”
“吵吵啥?叫你去趟舅舅家。”
“去石头河子!”丫头懂事,舒眉展眼地笑了:
“爸,去了俺咋说?”
“啥咋说?叫那吃货快滚回来!”
“爸——”
“少嘚嘚,快走!”宝全推大丫出门,又悄悄叮嘱一句:“谁问,就说给鸡雏抓药去,啊?”
日头老高,宝全忙完家里的,赶着去下地。没出小院,被胡子队长堵住了。
“大丫呢?”又是弦外有音。
宝全心里咯噔一下,看看队长神色,支吾着:
  “上学啦!”
“我说大能人,给你一天假,上趟石头河子吧。”
“长她的脸?”
“无理寸步难行,该去服个软啦。”
“美的她!”
“还是把媳妇接回来好。”
“惯得她不轻!”
“你就不怕瞎了家里的一片心血?”
“活该!”……
大丫没进舅舅家,就喊妈。玉芬紧紧抱住孩子,娘俩都哭了。
从打嫁给宝全,她没这么久离开过家。四天头上了,在早,打也好,骂也好,她没在外面过过夜。兄弟在石头河子成亲那回,她也是早晨来,晚上归。这次,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应该煞煞那家伙的气性。可是,玉芬真想家呀。想她的三间草房,想她的篱笆小院,想她的儿女,也想她的鸡娃娃。前年冬天,胡子队长上县开多种经营会,回村讲了好些繁育家禽的事。还特地开导她:允许家庭搞副业啦,二线妇女算有了用武之地,快干吧,弄出个样儿来,手头宽绰,也省得老让人骂“吃货”,动不动就“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你。”
去年春上,玉芬作了多大的难?宝全叫队长按住脖子,算是同意了,可啥啥都不管。蛋,是队里赊款给买的。大筛子和槅屉,是队里差木匠给打的。见天黑下,对着灯,她叫大丫给她念那本队长送的科学小书,一点点思量着做。三个月,她哪睡过半宿囫囵觉?眼红了,腮陷了,到底没白挨累。除去成本,她赚了一千多元,还腌了满满一大缸咸鸡蛋。
多大的一笔收入啊!眼下,又到了孵鸡雏的好季节,她却离了家,心里怎能不恋着呢?
玉芬问了家,又问了两个儿子,就急着问鸡娃娃。虽然大丫说,拉稀的鸡雏,都按顿喂了她事先买下的小药,她毕竟还是不放心。鸡雏老闷死咋行?温度掌握不住咋行?若是她在家,哪至于这样?哼,死人,俺干得还少?凭啥三句话不顺,就骂“吃货”,就打?
她吞吞吐吐地问:“大丫,你来的时候,你爸说啥?”
“俺爸好悔!他脱不开,叫俺来接,说回去了咋都好。”
多么乖的丫头!玉芬真想提了包袱,立时就跟孩子走。可是,她又记起胡子队长告诫的话。不蒸馒头,争口气,豁出少挣几个钱,也要趁这个机会,彻底治治大能人的病。不见他本人来,不能回,坚决性儿的!
送走大丫,玉芬又在炕上滚了一宿。看看兄弟媳妇,成天乐呵呵地喂奶牛,割韭菜,拾掇园子,再想想自己的家,心里发躁。都怪那人,硬把她打了出来。一想起那凶神恶煞的样子,玉芬气得浑身哆嗦,不看孩子大了,保不齐真就闹离婚!一想起兄弟劝解的话,心又软下来。是呀,那人也有那人的好处。跟老爹来关外那年,她才十七岁。老爹不服水土,埋到了外乡,还不多亏宝全办的后事,又娶了她。她还领着小兄弟,虽说宝全时不时地给脸子看,可总算没嫌弃,从小带到大,又在石头河子给张罗了一门亲事。兄弟说得对呀,人家有半分恩德,咱也不能昧良心!
再说,夫妻打仗,也不能光怪人家一个人呀?那年学大寨,三九天,动员妇女出去修梯田。她穿得薄,脚下一双单鞋,冻得嘶嘶哈哈,一天扔两筐头子土,有啥用?挣那几个不值钱的工分,管啥?出去两天,任凭宝全怎么往外拖,她说啥不干了。那一次,怪她没给男人作脸。还有一年学什么庄,妇女都站头前唱歌,还叫她穿花袄,领头“演讲”。快三十了,象啥?她死挣活挣地跑了,又给丈夫丢了人。
唉,宝全也是要强的!平常,居家度日守本分。就是打,也从没下过死手。翻过来掉过去这么一想,玉芬竟悄悄盼上了,只要他来,就跟他回家。
夜,真静。恍恍惚惚,玉芬听见一片滴滴嗒嗒,啊,那不是鸡雏们啄破壳的声音吗?又听见一片唧唧了了,啊,那不是鸡雏们在叫食吗?忽然,丈夫到了面前,铁青的脸,捋起袖口,正一步步朝她扑来,扑来……
她醒了。周围黑黢黢的,只有那道石头河,在远处的山沟里,呜呜哑哑地淌。
天该放亮了吧?死人,今天能不能来呢?……
大丫回到家,穿着一件新买的小花褂,又给两个弟弟一人捎了一双新胶鞋。宝全看在眼里,暗骂:“这个吃货,也攒私房了!”他盯住大丫,问:“你妈呢?”
“俺妈叫告诉你,办手续!”
混丫头,跟她爸上脸哩!再一想,老婆,这二年挣得不少,谁不夸?鸡雏在壳里叫的声音似乎都听真了,真不回来,还不是自己倒霉?自己去找,会不会显得低三下四丢身份?呸,算给她个台阶下吧。
早起,他去跟队长告假。
胡子队长那胡子一翘一翘的,才坏哩!瞅定他问:“咋,坐不住金銮殿啦?”
“不,俺去给鸡雏抓药!”
身后留了一串嘿嘿嘿的笑声。
……孩子的舅舅、舅妈一家,笑呵呵地迎他进屋。宝全分明看出,那笑里有点儿什么意思。他觉得脸上挂不住,进门就吼:“回去!你这个吃——”不知为什么,舌根一软,后半截儿竟变成:
“你,吃了没?”一家人,扑哧全乐出了声,捂着嘴躲进了下屋。
想不到,老婆一张口,要当着队长的面,立个什么“章程”。这个娘们,几天不见,咋长了见识?宝全正为难,胡子队长不前不后,来啦。他猛地转过磨来:莫非是这老头子给挑唆的?宝全又恨他,又巴不得他来,酸溜溜儿的说不上啥滋味。
三人谈判,宝全满头冒汗。身后,外头,都有人在窃笑。到这份儿上,啥都顾不上了,人家咋说咋应吧。
“从今往后,有话得好好说。”
“不打,不骂——行!”
“收入的钱,俺得留三百二百,贴补关里家,孩子也要零用。”
“依你——行!”
“俺也有名有姓,再往后,不兴管俺叫——”
“叫玉芬,叫玉芬!”菩萨,只要你快回家呀!
到这节骨眼儿,胡子出来挡横了:“宝全家的,话说回来,你也不能反过来欺负他!”
“瞧你队长叔说的!”两行欢喜的泪花,顺着玉芬的脸颊淌下来:“只要他改,俺,跟他好好过!”
日头偏西,两口子回家。他们跨过石头河上的小桥,走过长满小草的潮润润的田埂,穿过嫩枝细叶的树趟子。玉芬在前,宝全在后,相跟着。坐公共汽车,他们并排儿一趟座,膀头擦着膀头。宝全老是拿眼偷着看老婆。人要衣装马要鞍装,前些年,蓬头垢面的,啥时候有了梳洗打扮的闲心?三十大几岁的人,倒瞧出水灵来啦。玉芬呢,只顾不安地朝四处瞄,心里直突突。结婚十八年,她没跟丈夫上过街,这不成电影里谈恋爱的了吗?
离村挺远,他们分了道。宝全叫老婆从西头进村,自己却钻进东头的供销社。乡里乡亲的,见面啥都说,还是躲着点儿好。
买了一筒桔子罐头,又买了一瓶五香鱼,出来还是被众人围了个不透风。
那帮妇女,象追着看戏哩,喳喳地吵聋了人。
“哈,知道买好吃的,给老婆打进步啦,大能人,学学乖吧!”
“大能人,本事那么大,咋让老婆给拿下马啦?”
“俺玉芬嫂配你呀,一个来回带拐弯儿!”
宝全嬉嬉地光笑,心里倒挺美:闹去吧,反正俺的老婆比你们,全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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