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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问伊里亚·爱伦堡——莫斯科访问记之三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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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0-09-10
第5版()
专栏:

  访问伊里亚·爱伦堡
——莫斯科访问记之三
刘白羽
六月的莫斯科,有如中国的春末。二十六日下午,雨后放晴,克里姆林宫塔顶上闪着幸福的金光。我们由“纳采纳尔”(我们住的饭店)出来,沿着高尔基大街的树荫,走到有名的苏维埃广场。莫斯科市苏维埃那座红色建筑耸立在广场正面。从它那里向左侧望,是一幢白色的七层大楼。在这楼房正门上面,我看见一个金色浮雕人像。这是一种纪念,纪念从前在这里面居住过的俄罗斯大作家西施可夫。而现在这里面住着我们将要访问的苏联大作家爱伦堡。
当我乘电梯升向第七层楼的一瞬间,我想到:我将会见的是怎样一个人?世界上的人们是怎样看着他?
伊里亚·爱伦堡的名字,已经是世界妇孺皆知的名字。人们谈到爱伦堡,与其说是在讲一个作家,无宁说是在讲自己的幸福,在讲人类的和平。很久以前,当法西斯黑色炸弹在西班牙人民头上狂炸的时候,爱伦堡在玛德里防线上。他的作品充满斗争的血与泪。他控诉罪恶,号召复仇。后来他亲眼看见巴黎沦陷的历史悲剧,他来到为全世界人民而战的苏维埃祖国前线。他的心充溢着整个欧洲人民的辛酸与愤恨,他的每一句话有如利剑指向敌人。在莫斯科有人告诉我,据说一九四一——四二年,希特勒疯狂迫近莫斯科,曾经宣布,占领莫斯科后,要绞死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是爱伦堡。但在那漫长漫长的战争年代,爱伦堡却把胜利的钟声不断敲响。他的文章,就有如红军前进的脚步声,震动世界,从莫斯科走向柏林。当然,我也不能忘记他最早介绍入中国的小说:《康穆纳尔的烟袋》以及近年连获斯大林奖金的长篇小说《巴黎的陷落》和《暴风雨》。今天,当美帝国主义用新的战争来威胁世界人民时,我们听见爱伦堡更高的声音:“作为一位作家,我希望谈文学,谈文学的魅力,谈诗人和文人。但我要谈另一件事:谈那像乌云一样高悬在世界头上的威胁。我要讲这个,是因为新的野蛮人威胁着我所珍爱的一切:他们威胁欧洲图书馆中发黄的古书和刚刚翻开看图识字的孩子、普希金和龙沙尔、鲁佛和伍菲齐、诗人喜爱的树木、诗人自己、花园,还有所有我们光荣的古文化的城市。”(注)这是以诗人的语言说出全世界人民的心意。
按了门铃后,我们被引进客厅。爱伦堡来了。
他——是一个老人了,满头参色头发,穿着一套米黄色衣服。他的眼睛深沉地看着世界。
坐下来之后,我们向他致意,并且说到他的著作在中国出版的情况。他对我们说——他很高兴,而且他已经有了中文版本的书籍。他引我们穿过走廊,走进他的书房。书房不大,与客厅并列,但方向相反。客厅的窗下正是莫斯科市中心繁华的高尔基大街。书房则朝着楼背后,因此这里十分幽静,窗外展开海洋一样的屋顶和蓝色天空。两窗之间横置着一张巨大书桌,桌上摆满书籍、原稿和各种小巧的花盆、陶磁及古艺术品。窗上爬满藤蔓,——这藤蔓不长在外边,而是从里面一个磁盆中生长起来的。椅后墙上挂着一排十三个烟斗,同时还有各色各样的烟斗散在书房各处。这时,我蓦然记起我很久以前看见过他的一帧照像。可以想见,当他在深沉的思索时是怎样吸着烟斗。他引我们走到桌对面书架前站着,这是和墙壁一样高的书架。他从中指点各种中文译本给我们看。其中最显著的是徐迟、袁水拍合译的《巴黎的陷落》的全译本。同时我也看见戈宝权译的《六月在顿河》等政论集。翻着发黄了的草纸,让我回想到抗战时期艰难的出版条件。原来这满满一架书都是爱伦堡自己的作品。这里有世界各国的译本,东方的日本以至西方的英国。据说《巴黎的陷落》出版不久就有了十五国译本,《暴风雨》呢?架上有一栏完全是《暴风雨》,可惜这里还未看见中文译本。这时,我觉得我不是站在书架前,而是站在浩瀚的大海面前,而是站在世界面前,而是站在伟大时代面前了。
转过身,我注意到墙壁上一幅爱伦堡的铅笔速写像。
我知道爱伦堡与毕加索的友谊,我记得毕加索为保卫世界和平运动而绘的白鸽,已经飞遍全世界,我很想寻找出毕加索的笔迹。果然,爱伦堡发现了我的注意力,他说:
“毕加索!”还补充了一句:“这不很像中国画吗?那也是毕加索!”
那是书桌侧面墙壁上一幅彩色风景画,和它并列还有苏联名画家的几幅风景画。
爱伦堡就在这墙下,这窗前,这巨大书桌上,向世界不断发出强烈的光彩。
我们又回到客厅来。下午的阳光正照满室内,——盆栽的花木,东方民族色彩的美丽墙毯和各种艺术品构成这室内一种烂缦色调。爱伦堡夫人穿着黑色长衣也来招待远方来客。在那面长桌上摆满食物,但我们就着窗下小圆桌围坐下来。记得十天以前,在《文学报》社,西蒙诺夫问我们:“爱伦堡他也想看到你们!”现在他和他的夫人,就向我们发问了关于中国语言及中国诗的问题。他说他读过法文译的毛主席的诗。他由诗的影响又问及目前中国文艺作品。我们也就向他提出关于他的长篇小说《暴风雨》的创作问题。
他说到《暴风雨》中所描写的人物。
他说这里面所有的人物都是他在生活当中看见的人。不过写的不仅仅是所看见的人,而是把看到的人的优点、缺点集中在一起而创造的人物。
爱伦堡的话是简练而精深的:
“不要像照像那样,看见一个人就把他反映出来。这不是作家。这可以到照像馆里去做事。作家需要的是典型。”关于这个问题他还说过:“《暴风雨》没有单独的独特主角。那里面写的是在战争中的法、德、苏联的知识分子。那里面的人物,只是一部分重要一些,一部分次要一些。《巴黎的陷落》也是如此。一个作家所写的英雄,不是根据一个人而是很多人,——外面所看见的,加上作家自己所创造的思想、性质。”
说话引到搜集材料方面来。他说:“搜集材料只是为了布景。那是第三、第四等的事情,不是第一等的事情,那不是为了主题。内容,人物的思想都是从现实生活中体现出来的。作家描写的不是从前所看见的事实,而是按那些情形自己创造出来的。”
关于生活,他认为:“作者不应以旁观地位看生活,而应当自己亲身参加生活。”他说:“否则,不能感动读者。”
我们问:“创作过程中,人物是否不完全按照预先拟想的,而有所改变?”
“刚写时,对于英雄怎样活动,还不是完全确定的。——只有在创作过程中,人物的状态才渐渐确定下来,如果处理得不对,自然也就发生了矛盾。”
“写作中间修改多不多?”
“写一章觉得不好,就从新写,写好了就写下去,不再修改了。”
这时,从门廊里又传来电话铃声。这已是第二次了。他去接了电话回来,十分幽默地讲:“电话这个发明很不好,整天要你去接电话。”把大家都引笑了。
我们的说话转到作品的主题方面来,他很肯定地回答:
“从来没有先想写那个题目,而后去搜集材料,主题是从生活中体现出来的。
“比如写《暴风雨》,那不是我的想像。因为现实中发生了战争,这部书的主题就是战争。至于书中的故事、情节,那不仅仅是所看见的,而是创造的。”在这里,爱伦堡指出非常宝贵的创作经验,他说:“比如现在我打算写《暴风雨》第二部,我就需要知道法国人民现在的生活。许多人对我讲了关于这方面的故事,可是我并不把这现成的故事写上去,我要写上去的将还是我自己所创造的。我并没有去参加斯大林格勒会战,可是我为什么能写斯大林格勒会战呢?那一方面固然是听了别人所讲的,一方面主要是因为我经历过其他战场上的战争生活。这样,我没有去,还是可以写。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他并没有可能参加当时的战争,不过他确实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他又着重地重叙了他的意见:“对作家来说,主要的不是搜集材料,而是参与生活。”
“很大的危险,是一个人在二十岁上就成了专门作家。”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说脱离了实际生活。“契诃夫是一个医生,他接见过各种各样的人,高尔基也是这样。作家从二十岁就做起,那很危险,不可能做好的作家,因为他不知道生活。”他十分幽默地微笑着加上一句:“学跳舞愈早愈好,做作家愈迟愈好。”
我问他是否已经开始写《暴风雨》第二部?
他说还没有。他说他现在正在写关于比利时、瑞典的文章。
是的,我记得当我刚刚到达莫斯科时,别人告诉我:爱伦堡不在莫斯科。他原来是两个星期以前才从比利时、瑞典归来。说到这次出国旅行,爱伦堡夫人告诉我们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情。原来这次他是为了写《暴风雨》第二部,去了解目前法国人民生活的。可是法国政府害怕他,不准他进入巴黎。虽然当法国危难的时候,当法国人民抗德斗争的时候,爱伦堡曾经由于他对斗争的贡献,而获得法国近卫军军官的荣誉头衔,而且当时那还是由戴高乐签署发布的,可是现在,法国政府不准他进入巴黎。经过苏联大使馆努力交涉,想争取他能在巴黎停四十八小时。巴黎警察厅提出条件:只要他不写文章。可是马上他们又推翻这种想法了。这样,爱伦堡在飞机场也未逗留多久,从这飞机下来,被送上那一架飞机。于是,爱伦堡到法国附近的瑞典与比利时。不过,法国反动当局是无法在法国人民与爱伦堡之间筑一堵墙壁的。法国爱国人士通过那道禁令,而来到了比利时和瑞典。他们把他们目前的生活与斗争统统告诉给爱伦堡了。这事件,正说明爱伦堡,——反动统治者是怎样惧怕他,恨他,但为了和平而斗争的人民是怎样欢迎他,爱他。
夕阳把窗玻璃染得金黄灿烂。
访问将近两小时。当我们告别时,他以收在“火星”丛书中出版的新著《作家的声音》送给我们做纪念。让我们记着——这是一个多么好,又多么深刻的题目。让我们记着——爱伦堡那深沉的,坚毅的望着世界的眼睛和那走在保卫和平前列的步伐。当我从莫斯科回到北京,当我正在记述我这篇访问记的时候,爱伦堡已经不在莫斯科高尔基大街的住宅里,而又出现在布拉格,世界拥护和平大会常设委员会执行局会议上。当美联社记者提出挑拨性问题时,爱伦堡回答说:“在美国并没有朝鲜兵或中国兵,美军却在朝鲜屠杀着人民。谁是侵略者,道理很明白。”是的,这是真正的作家的声音,战斗的声音。
【注】这是爱伦堡在巴黎保卫和平大会上的演讲辞中的首节。龙沙尔(Ronsard)是文艺复兴时期法国大诗人。鲁佛(Louvre)和伍菲齐(Uffizi)是有名的美术馆,前者在巴黎,后者在意大利翡冷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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