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分五彩写风云——评蒋和森的长篇历史小说《风萧萧》 [复制链接]

第5版()
专栏：

笔分五彩写风云
——评蒋和森的长篇历史小说《风萧萧》
刘再复
近几年来，我们有一批作家，不约而同地面对祖国的历史沉思，在历史题材中驰骋自己的情感和才华，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我们的民族确有灿烂悠久的历史，轩辕子孙们确实走过一段风雨萧萧的漫长而壮阔的道路，并创造出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业绩。再现这些历史的风云，既可增强我们民族的自信心，点燃爱国主义火焰，而且可以更具体地接受我们的祖先用巨大的代价换来的历史经验，以使我们更矫健地在今天的社会主义大路上前行。
我认为，在这批长篇历史小说中，蒋和森的《风萧萧》，是一部具有较高的历史认识价值和美学价值的作品。
历史题材的文学创作比之现实题材的创作，有它一定的难度。蒋和森的创作态度是严肃的，他不是抓住一点缘由去随意编造故事，而是选择了一条艰苦的、踏实的道路：广泛地、深入地、细致地掌握历史材料，充分尊重历史，把自己的作品奠基在历史真实之上。十几年来，他废寝忘食地在陈旧的史籍中钩沉攫微，深思默想，为解决一个细节，往往不惜付出大量的心血。例如为了解决田令孜当时在长安的真实住处，他读了20卷的木板线装书，最后查出是住在“永兴坊”；为了了解黄巢、王仙芝贩盐的情况，他到山东做了实地调查；为了解决唐代祭奠死者有否纸钱，他查阅了多种野史……。蒋和森忠于史实的态度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学究”，充满着“傻劲”的历史学家。然而，正是这一点，使他的小说形成了两个突出的特点：一是真实地再现了当时的历史环境，一是真实地再现了历史人物。小说中所触及的唐末的历史环境，当时现实生活中的一切细节，例如风土人情、屋宇器皿、奏章诏敕、宫廷官邸以及战场实况、盛典仪式等等，都是言之有据的。而小说中的人物，如王璠、尚让、尚君长、曹师雄、马祥以及郑畋、王铎、卢携、田令孜、陈敬瑄等，不仅实有其人，而且从内在的心理特点到外在的次要特征，基本上都有历史依据。如僖宗皇帝的年幼痴顽，终日唯知斗鹅打毬；郑畋仪表的秀美和典重大方；卢携的丑陋外表和口齿不清；崔安潜的敬佛茹素和善于治军；卢小姐与郑畋外甥的恋爱并引起卢携的杀婢灭口；昭义节度使曹翔一次就杀掉两千士兵等等，都是史实。特别可贵的是，整部小说各种人物的思想感情、心理特点以及他们的行为方式等等，都是和他们所处的时代，尤其是与他们的世界观一致的，因此，显得生动而逼真。
《风萧萧》虽然也出色地描写了历史事件，并以沂州之战、进逼洛阳、战略南移等作为骨骼而构成整部小说的严密结构，但它并没有停留在历史事件的描绘上，而是着重写了在这些历史事件中人的思想情感和心理特征以及他们复杂而又合乎生活逻辑的变化。在《风萧萧》中，历史事件的发展与人物思想性格的丰富、深化取得了较好的化合；疏密相间，变态多姿，很多情节出于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特别重要的是小说情节的运转始终环绕着一个轴心：人，生活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人。由于《风萧萧》是通过故事情节来表现人，而不是随意驱使人去完成故事情节的，因此，这部小说提供给人的就不是那种迎合低级趣味的惊险镜头和离奇场面，而是通过各种人物形象以及他们的各种遭遇，展现出一幅宽阔的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图景；形象地说明了中国农民为了争取生存不能不揭竿而起投入打开地狱之门的浴血战斗；而严酷的战火，使一部分农民成长为叱咤风云的英雄，演出了气壮山河的一幕，也使统治阶级寝食不宁、内部矛盾日益加深；同时，随着斗争的日趋复杂，起义队伍也发生了深刻的分化……。读者从这一切当中，得到了惊险情节所没有的、引人深思的审美情趣——带有历史深度和哲学意味的审美情趣。
成功的长篇小说一定要具有这样一个特点，即构成它的形象体系中的每个个体，性格一定要具有不可重复性。《风萧萧》在艺术上的成功，从根本上说，正是它的每个形象个体，都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尽管这些个性之间有丰满程度的差别，但是却没有重复的现象。这种成功，是作者在写社会生活的复杂性、阶级斗争的复杂性时，特别注意写人的复杂性、多面性。由于避免人物性格单一化的弊病，因此他写出了真的活的人。
从起义英雄的形象系统来看，作者写黄巢的基本性格特征是豪爽、大度、果断、有胆略，但作者并未把他神化，这个人物也有他的历史局限。他的优点往往与缺点联系在一起，如他豪爽，对人推心置腹，但容易流于轻信，以至被蒙蔽上当；他果断，但易自信，譬如从沂州向西败退，众将议论纷纷，他因己见不为众纳，暗恨自己不能“令出即行”，甚至感到“草莽英雄不足为谋”；这就流露了他的一些消极思想。而王仙芝则与黄巢不同，他的性格比较复杂而内含。他深沉稳健，有组织才能，比黄巢更善于团结人，但在这个优点覆盖下又隐藏着一种严重的弱点：个人地位欲念很强。他很有见识，但因为不能摆脱私欲的牵制，以至终于接受朝廷的招抚。这个人是割据一方的霸才，并非匡定天下的雄才。他的才能并不亚于黄巢，但没有黄巢的胸襟气度。他与黄巢相比，一个是志在“补天”，一个是志在“冲天”，从这里也可看出两人的内心世界并不相同。王仙芝是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在他身上，体现了农民起义常常是走向悲剧结局的某些主观原因，王仙芝性格的复杂处，也正是作者表现人物的深刻处。
作者笔下统治集团中的人物形象，也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风貌，同时又是多方面属性的有机总和。比如郑畋，他是一个忠于封建王朝的“冢宰”，认为“盗贼”倡乱万万不可；但他作为封建阶级的“社稷之臣”，在个人生活上却有许多“美德”，如勤政，廉洁，克己奉公，风度高雅，有文化素养，并深知朝政不修，民不堪命，等等。虽然，他和田令孜、卢携等都主张“平乱”，但与田、卢却又不同，他的平乱没有私人目的，而是出于浓重的封建道德观念。田令孜和卢携这两个人物，虽然朋比为奸、沆瀣一气，但彼此的性格又有明显的差异。卢携具有正统的士大夫的一些特点，讲究“纲常”和“君臣之道”，另外他也有文化教养，不流于恶俗。但他妒嫉成性，热中于争权夺位，为此不惜违背自己所遵奉的封建道德。田令孜则是一个带有变态心理的弄权者形象。作者在这个人物身上集中地表现了弄权者的特征，如阴谲、毒辣，手腕甚多而又不过于外露，脾气怪戾而又练达人情。这一人物是封建制度的特殊产品，然而他又使人感到了封建社会是何等黑暗和腐败。
《风萧萧》表现次要人物有值得注意的两点：（1）善于用不多的笔墨，通过出人意外的情节，突出人物的特点，使其性格毕现，然而又收转笔锋，不再细描。如程大咬子，写他抛矛刺敌，赤手搏斗，使人感到震惊，这简洁的几笔，便勾勒出他的勇猛、老实、诚笃、忠厚可靠的特点。对农村姑娘水芹子，虽然着墨不多，这个“野”得可爱的少女形象却跃然纸上。其他如胡荣、曾元裕、曹翔、李瑑、薛能等，都是用很经济的笔墨，勾勒出使人难忘的性格：胡荣突出其“刁”；曾元裕突出其“贪”；曹翔突出其“残”；薛能突出其“好名”；而李瑑则突出其“诡”。在长篇小说中，不可能对众多人物平均使用笔墨，但又不能成为有名姓无个性的“点名簿”。因此用不多的笔墨突出人物的特点而又不流于简单化，这种表现法似乎值得采取，特别是反映生活面广阔的长篇。（2）注意性格、身份比较接近的人物之间的区别。如王璠、曹师雄、大耳汉等，性格上均有“猛”的共同点，但其韵味各自不同：在王璠的猛中含着善良，而且粗中有细；曹师雄则猛而近野，他善于骑马，其性格也如同野马，在第四章劫纲船中，他主张将官兵杀掉，免留后患，但王璠则遵守不杀的诺言，宁可担风险；这就显出两人的差异。大耳汉则是“憨直”的猛汉，他比王、曹单纯，有时显得头脑简单，甚至流于莽闯，但在这中间又包含着他的可爱处——心地质朴透明……众多次要人物，着墨不多而能给人较深的印象，说明作者在这方面是下了功夫的。
除了人物塑造以外，《风萧萧》的创作特色还表现在语言上。《风萧萧》的文字是多种色调的，它把富有个性特征的人物语言与作者自身的叙述语言分开，笔分五彩，不拘一格，熔典雅、俚俗、清丽、质朴于一炉。《风萧萧》的文采，表现在善于抓住事物的特征和各种描写的特殊需要，出之以独特的、生动的表现方式。因此，我们不仅感到《风萧萧》的语言多彩多姿，而且觉得在行文的深处，有一股情感的潜流，跃动着一种诗意的、哲理的韵味。
倘若要挑毛病的话，我认为，这部作品要适当注意一下行文与注释的比例，注释不可无，但也不可太多，太多了就容易引起阅读中断，影响审美效果。同时，似乎应当注意掌握情节发展的速度，《风萧萧》的某些情节的运转似乎放慢了一些。此外，战争场面的描写，气势似乎还不足；地方色彩的描绘似乎也应当加浓。强化这两点，将会增加小说的美感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