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0阅读
  • 0回复

“棚友”〔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2-01-18
第7版()
专栏:

“棚友”〔短篇小说〕
李 贵
王双和老汉第三次伸长鸭公颈项朝着县府后院张望。他看到铁栅栏后面的北京牌小吉普还在那里静静地躺着,司机小李依然悠闲地靠在前轮旁边看小人书——看样子,坐车的人并不急于上路。他摸着山羊胡子朝那个神秘的后院挤了一下眼:“好嘛,等就等,我不信你还能等到夜戏上台!”
他又缩回树荫里,把已经变黑的草帽拉到额前,打算重新依在那棵桉树上打瞌睡。他一点也不着急,甚至还对自己今天选择的这个捉迷藏的把戏有几分得意。
桉树下有一架粪车,巨大的粪箱有点象城郊氮肥厂的“卧式锅炉”。粪车下面卧着一头老黄牛,它正闭着眼睛回嚼,克制的呼吸活象一个气喘病人在练气功。“伙计,你我好福气,今天跑进城来困午觉。”王双和老汉在再次闭上眼睛前对老黄牛嘀咕道。
可他的眼睛刚闭上又睁开了,因为他差点坐着了那个鼓鼓囊囊的再生布包袱。包袱里是老伴要他送给老县长陈忠实的又红又大的番茄。“本家兄弟嘛,一不嗜烟,二不好酒,就爱吃番茄,老姐子咋不保证供应!”自从双和老汉那年跟老陈成了“棚友”之后,老伴一直拿老陈当“本家兄弟”看。其实,老伴和老陈是“禾”旁程对“耳东”陈,音同字不同,而且老陈的家远在黑旋风李逵造反的那个水泊梁山,怎能和她成为“本家兄弟”呢?然而固执的老太婆不管这些,总是兄弟长姐子短的,好象她妈在1920年的逃荒路上真的生了个双胞胎一样。
王双和老汉每次到县府大院拉粪都要给老伴的这位“本家兄弟”带一点菜。而陈县长总要一边帮着装粪,一边认真地跟老汉摆龙门阵,然后请老汉享用陈大嫂子准备的一顿有酒有肉的“素饭”。老汉临走,老陈还要给送点煤油、肥皂之类的东西。不知老陈是以此折合菜价呢,还是别的什么意思,王双和老两口却把这些礼物看得比金子还贵重。
两个钟头以前,双和老汉就进城了。他抱着鞭子坐在粪车的前杠上,象小伙子一样目中无人地吹着口哨,听凭老黄牛慢悠悠地拖着他穿过晨光中的田野和树林。快进县府这条街的时候,他突然生出要回避老陈的主意来。听说全专区分管农业的县长和农技人员代表今天要在柿树岭开杂交水稻人工授粉现场会,老陈肯定是个大忙人,我怎好意思打扰他呢?再说一包袱不值钱的番茄,惹得陈大嫂子忙进忙出,破费一大沱,知道者会说这是三年共棚的友谊,不知道者还以为是我王双和老汉饿昏了,厚着脸皮来混酒喝呢。“哼!桐花坡虽然是穷窝窝,王双和却不是叫化子!”他把牛绳一勒,在两条街相交处的一棵桉树下停下来。
这是一个好地方,上前一步正对县府后门,里面的活动可以看得清楚;后退一步能隐蔽得严实,不怕“暴露目标”。
“晚上,”他想,“老棚友一进门,发现我把粪拉走了,却没有登他的门坎,嘿嘿……你就对着星星抱怨吧!”王双和老汉暗自高兴,他越来越满意今天的主意,满脸的皱纹放出异样的光彩。
“吔,我咋把番茄交给他呢?”他突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一时间颇有点拿不定主意。附近有一个烤饼店,罗汉似的烧饼师傅光着膀子在白布棚里擀大饼,面棍儿敲得乒乒乓乓震天响。真是灵巧的面棍儿,七敲八敲就敲活了双和老汉的灵窍,他想起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吃!装进皮口袋,回去向老伴儿交账。”
他解开包袱,选出一个压破了的番茄,在汗褂儿上一揩就吃起来。一个番茄还没有吃完,他又对自己怀疑了:“鬼主意,就是胀破肚皮也装不下这一包袱番茄呵!”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老黄牛伸过嘴来,卷着舌头舔地上的番茄皮,那薄薄的红皮儿,它连舔了几下都没有粘起来。双和老汉索性把剩的半个番茄塞给它,老黄牛津津有味地嚼着,粉红的茄汁顺着绒毛往下滴。
“老陈就喜欢老黄牛。”双和老汉眯着眼睛想,“那回老黄牛刚打了蛔虫,身体瘦弱,老陈把老伴给他带的鸡蛋全部用南瓜叶包着,塞进老黄牛嘴筒里去了。”他第一眼见到老陈的时候,就觉得这个老头儿有点象老黄牛,佝偻着身子拉车,不声不响地走着,一步,又一步……他夹着那个黄铺盖卷儿到“牛棚”来报到,也是老黄牛那种刚卸下枷档后的没精打采的样子。
“这里是饲养室吗?”他瘪着嘴嘲讽地问。
双和老汉斜睨了他一眼,没有答理——他似乎也不需要答理。他慢吞吞地绕着牛棚走了一周,把黄铺盖卷儿往牛圈楼上一塞,就蹲在槽头看老黄牛吃草。
双和老汉原想让他靠火塘搭个地铺,老伴却咬着他的耳根子说:“莫理他,这种人!谁叫他不好好当干部,硬要反对毛主席?”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T县五七干校是从王双和老汉所在的桐花坡生产队拨出十五亩土地和一头老黄牛组建的。双和老汉不愿离开他的宝贝老黄牛,生产队长上下求情,让他和老伴作为老黄牛的附属物进了干校。尽管十年以后落实政策时他们才得以重新在生产队注册,但那年月,他们却是干校里最最革命的阶级哩!校方拨来一个身体最弱、问题最严重的“县大老爷”由他监管,谁也没料到,竟会发生后来牛棚中发生的事情……
“嘟——”小吉普轻唤了一声开出了县府后院。双和老汉虽然没有看清车里坐着什么人,但他断定是老陈出发了。他立即起身,拍着老黄牛说:“起床起床,困午觉的时间过了。”
懒洋洋的老黄牛前腿一弓,后腿慢吞吞地还没有拉直,小吉普又“呜”地开了回来。双和老汉这回看清了,车里除了司机小李,什么人也没有。他只好搔着老黄牛的屁股,让它重新卧下。
“就是它,使得专政的和被专政的两方解除了仇恨呵!”双和老汉从老黄牛身上接通了刚才的思路,“它上辈是我当长工时的唯一伴侣,土改时成了我的胜利果实。可惜这胜利果实不久就老于冥冥之路,留下这个后代,也日见老了,但它仍是我除老伴外最可靠的朋友呵!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怪事,和‘中国的赫鲁晓夫’同穿一条裤子的人也拿它当朋友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谁说过这样的话呢?”
有一天,老陈挨批斗回来,腿一跛一跛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正艰难地向牛圈楼上爬,突然看到老黄牛因拉稀,弄得身上到处是牛粪,立即掉转身一跛一跛地把老黄牛拉到小溪边,用那些年短缺的肥皂清洗黄牛紫黑色的皮毛。
“你哪!”王双和老汉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立即跑回去拿来几张伤湿膏贴在他受伤的地方。
当天夜里,陈忠实被请到火塘边,接受了王双和最温和然而也是最严厉的审问。他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如何在长工棚降生,如何走上革命道路,如何南下当了县长,以及如何代表全县人民出席群英会,接受毛主席、周总理和刘少奇主席的接见,统统说了出来。王双和老汉和老伴也不时穿插两句,加进自己的经历。不知不觉间,审问者和被审问者脸上的冰霜溶化了,渐渐代之以和煦的阳光。
“大跃进那年你说过‘点灯不用油,耕田不用牛’吧?你可知道这条老黄牛差点被宰掉呵!”王双和老汉固执地提出了这个难以忘怀的问题。
“左派幼稚病,教训深刻呐!”陈忠实点点头。
双和老汉不懂什么叫“左派幼稚病”,但明显觉到老陈已认错,这就够了,加上他现在对老黄牛的态度,怎能不彻底原谅他呢?
老两口请老陈搬到火塘边来住,但老陈不肯连累他们。“什么连累?我信得过的人,为他碎骨粉身也心甘情愿!”双和老汉把象百衲衣一样的棉袄往腋下一夹,竟上了老陈栖身的牛圈楼。从此,他俩就成了心心相印的“棚友”……
“嘟!”一辆乳白色的小轿车敏捷地开进县府后院。这是双和老汉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汽车。“这是专署的车吧?听说专员们坐的车比县长的车高级!”他想,“既然是开全专区的现场会,专员是一定要来的,但他们这时为什么不在柿树岭开现场会而在县政府呢?莫不是会开完了么?不妙!”他两手在牛屁股上一撑,陡地站起来。老黄牛以为是向它发出紧急号令,也立即站了起来,它看到双和老汉茫然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弹,就低头在地上寻找可以进口的东西。方砖铺的地面上什么也没有,它只好失望地舔刚才滴在地上的番茄汁。
“要是真错过了机会呢?要是他真开完会回来了呢?”老汉开始为今天的愚蠢行动后悔了。
“好哇!你想躲开我,你就是这样不信任曾经朝夕相处的‘棚友’么?”他想象着老陈可能会有的谴责,内心不安起来。
陈忠实恢复工作那天,小吉普开到牛棚跟前。双和老汉眼看朝夕相处的“棚友”就要离去,心象掉进了深谷。一向把老陈视作“本家兄弟”的王大嫂背转身去抹眼泪。老陈也隐约地感到一种分离的惆怅。他打发走了小吉普,执意要步行回去,还要求老“棚友”帮他扛铺盖卷儿,以尽量减少老人的伤心。是呵,三年“棚友”的情谊是终生难忘的!就在那杂木杠子和稻草搭起来的、一伸脑袋就要碰着瓦和椽子的阁楼上,他们共同抵御过蚊蝇的进攻,共同承受过风霜的侵袭。三个寒来暑往,两颗心逐渐融而为一了。老汉送老陈去接受批判,自己也感到了皮肉之苦;老陈陪老汉下地劳动,汗水同洒一块土地上。他们“侵占”了竹林边一块地方,种上番茄,老县长靠番茄中大量的维生素滋补他病弱的身体。老黄牛是他们共同精心饲养的朋友,他们牵着它在小溪边饮水,在山坡上啃露水草,冬天为它做草衣、煮精料。老陈常常童心萌动,学着潇洒的牧童,骑在牛背上吹口哨,有一回被摔了个四脚朝天……
王双和老汉把那个简单的行李卷扛进早已粉饰一新的“县长官邸”时,行政管理科的一名干部填写了一张领条,叫他去领三块钱的搬运费。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伤心地哭了。陈忠实也动了火,责备了那个干部,亲自到门口小卖部弄来三两包谷酒,“棚友”俩相对喝了一阵闷酒。“伙计,我们是最末尾一回喝酒罗……”双和老汉泣不成声地告辞,陈忠实依依不舍,又苦留他住了一夜。那时陈嫂子下放到另一个地方,还没有回来,两个老头就挤在一张床上,谈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陈县长做了两件事:一是把自己的行李从“县长官邸”搬到了汽车库隔壁的小平房,那里是他“文革”前的老窝;二是为“棚友”开了个“后门”,说服行政科把机关的厕所包给桐花坡生产队管。这样,老“棚友”就可借拉粪的机会经常相会了。
双和老汉每个星期天如约前来拉粪,亲姐子照例收拾一包时鲜瓜菜,陈嫂子依旧安排一顿
“素饭”,陈忠实则不忘挤出时间帮着装粪,拉拉家常。他甚至把“棚友”间的家常话带到会议上。科局长们经常听到他说:“老王说农村缺化肥”啦,“老王说农村缺煤油”啦,“老王说农药不该光卖大瓶不卖小瓶”啦等等,而后商量相应的措施。去年他被再次选为县长以后,说得最多的是“老王主张把耕牛折价分下户”啦,“光包田坎不包田里是抓了芝麻丢了西瓜”啦,等等。
“我的县长大人,你咋老把我挂在嘴上?别人还以为我当了你的家哩!”双和老汉不自在地说。
“别叫苦了,我的‘棚友’,你我的关系还瞒得过谁呢?咱们干脆来个君子协定,你给我当家,我给你作主!”陈忠实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话虽如此,双和老汉还是有不少顾虑,许多顾虑凑合起来,就凑成了今天这场戏……
“当当当”,县府的钟声响了,院前院后立刻有不少人走动,许是吃午饭的时候到了吧,不少人拿着碗向车库前面的食堂拥。双和老汉顿时感到肚子咕咕作响,他夹着草帽到烤饼店买了张大饼,边吃边和烤饼师傅闲聊。
“请问师傅,你认识陈县长么?”
“陈县长?太认识啦!今早天麻麻亮的时候,他还来买烤饼哩!”烤饼师傅一边擀饼一边回答。
“你说什么?他清早就来买饼?”
“对呀!他跟一个老头一路,一人买了五张饼,就下乡开什么现场会去了。有人认得那个老头,说是个什么专员。”
“专员和县长的小汽车都还在家,你咋说他们下乡了呢?”
“是我亲眼看到他们跟代表一起坐大客车走的。听说小汽车是留下来搞后勤的。”
双和老汉恍然大悟,套上牛车直奔县府后院。他赶到那个老式厕所的出粪口,不禁呆了:出粪口前摆着两只粪桶,每只粪桶里装满了粪,粪舀子竖在近旁,好象在等粪车来了好往粪箱里装;出粪口左侧十来米远有一个水龙头,水龙头下是一个面盆,里面放着毛巾和香皂,以前双和老汉舀完粪后就在这里洗脸洗手;出粪口右侧有一棵桉树,下面放着一堆包谷叶子,老黄牛不等双和老汉发话,就习惯地前去享用。真是老朋友不见外呵!
双和老汉的眼睛湿润了,他仿佛看到老陈就站在出粪口,坦率而真诚地向他摊着双手,做出一个“请”的姿态。他正要前去抓住他,他却又不见了。突然,背后传来司机小李的声音:
“王伯伯,陈县长今早等你很久没等着,他让我转告你,晚上他回来得迟,你忙就不必等他了。”
“不,我要等,等到夜戏上台也要等!”双和老汉抄起装着番茄的包袱急匆匆地向车库隔壁的小平房奔去……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