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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蕨山谷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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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2-02-22
第7版()
专栏:散文之页

采蕨山谷间
戴明贤
我从荒凉的山谷,弯腰掐下一根水灵灵的苗苗。看紫色的圆茎,看银黄色的鸟爪蜷握式的叶芽,看绿色的伤口,看伤口沁出的一滴清汪汪的汁液,那汁液用手指一摸,便粘起来蛛网一样亮晶晶的细丝……
我告诉孩子,这是蕨苔,一种美味的野菜。采上一束,放到米水里泡几天,去掉粘液和腥味,再用针尖破成细丝,切成小段,配上鲜红的辣椒、碧绿的蒜苗炒一炒,便在你口中脆生生地响,鲜味中带一点清苦,叫你联想起峭崖、幽谷、春天冷冷的山风。
她于是睁大眼睛四下寻觅,惊喜地发现,背阴的泥土里,到处有这种玉立亭亭的嫩苗;带涡儿的小手便忙碌起来了。
这其实是一宗极贱的野菜。往年山里农民进城,便用稻草扎上十来把,扔在桶里,换一点盐巴钱。他们自己并不吃,因为必得用油炒,最好还要配上肉丝,不然那土腥味很难禁受。它名不入菜谱,迹不上筵席。其最荣耀的史料,我只听说过两件。一是清代在京城做事的一个官儿,一是近代居住香港的一个巨商,都是长期羁留外地的山乡人,忽然间动了乡愁,回忆起家乡的这种野菜。他们并不学那位旷达的张季鹰,偶思故乡的菰莼鲈鱼,便命驾而归*。他们只是带信回家索取。家人当然满足了他们的愿望。还传说那位官儿收到的蕨菜,是用红丝线精心捆扎起来的。但不知这束载着殊荣的蕨苔,由专人或驿马迢迢送到京师时,是不是已经象丝线那样柔韧了?传闻没有详述。
蕨苔水嫩和精致得使人赞叹,它的盛年却会使人惊骇。那么豪气磅礴,可以盖满一面坡、一座壑谷。到深秋,象黄铜一般灿烂;风过处,连响声也象铜片一样铿锵。那枝叶有粗犷的美,似乎是大鹏金翅鸟之类异禽遗下的巨型羽毛。名字也被改称为“狼戟”。这音调响亮的土名,不知应当是哪两个字才准确?
但它不堪大用,连垫牛圈沤粪也是下品。因为它太坚韧,沤不烂,踩不茸。它只是很好的柴禾,一引就毕毕剥剥地燃,又容易砍伐。在产煤的地区,甚至连烧火也不屑要它。
时穷节乃见。在饥荒年景,蕨才充分显示出它对于山里人的价值。它并非白白占据着那么多值不得耕耘的荒土。在这种年岁,山民们每天拿着锄头镰刀进山,挖出狼戟的纵横虬结的根状茎,理顺洗净,在水中反复捶打,过滤沉淀,便得到白色微红的淀粉。调成羹,比藕粉还要浓稠。剩下的渣滓也不舍得扔弃,用大磨碾了一道又一道,磨成黑棕色的粉末,仍然有糯性,可以加水调揉,烙成薄薄的饼。六十年代初,我吃过不少这种“蕨儿粑粑”,掌心大小,薄薄的一片,要卖一角钱。它粗而糯,带土腥味,并且很苦很苦,恰象作出这种代食品的人们所付出的劳动。那实在比种一季庄稼有过之而无不及。吃过一次,你就会在舌头两侧留下它的记忆。当年,我同公社社员们一道,学先民遍尝百草。比起淡滑如蜡的松根饼、如纸如布的野棉花饼,蕨儿粑至少还能咽下去。我至今庆幸有过那段阅历,它是生活道路上极其深刻有教益的一课。
这苦阴阴的蕨根,救活过那么多人。我常想,它是山民的朋友。那位刚直之声动朝野的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在那幅忠愤流溢于笔墨之外的《争坐位帖》中说:“古人云:益者三友,损者三友。愿仆射与军容为直谅之友,不愿仆射为军容佞柔之友。”那么,蕨是山民的什么样的朋友呢?
它是这种朋友:笨口拙舌,从不知道说一句表白心迹的话。与你淡交如水,相忘于江湖。然而一旦有了急难,你首先就会想到它。它果然也不会辜负你的希望,默默地自顶至踵一齐献给了你……
我鼓励孩子多多采撷,想让他们尝一尝这种微滑稍苦的野菜,增加一分常识和体验。这时我记起,最近山里来了几批客人,竞相叙说村里的近况。说山民们如今囤着流溢出来的粮食,揣着大把的钞票;说他们心里想的已是自行车、缝纫机和电视机……
那么,又是人们与蕨相忘于江湖的岁月了。我如同身受地欣慰而感激。我们再不必用比种粮食更艰辛的劳动去挖捶蕨根;我们却不应当忘记为什么蕨粑曾一度顶替了大米。
贫瘠山谷里的蕨呵——
*《晋书·张翰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季鹰,张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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