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0阅读
  • 0回复

湖边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2-02-22
第7版()
专栏:散文之页

湖边
李江树
我在严冬的小湖边第一次见到他。那是一个坏天气,铅灰色的天幕沉甸甸地压向湖面。从下午开始,狂风骤起,水面被搅起了几尺高的浪头。“今天不游了,可以原谅。”我一边宽慰着自己,一边扶起被大风刮倒的自行车,转身要走时,突然看见:在离岸两百多米的波峰浪谷中间,有一个时隐时现的小黑点——那显然是一个人正在奋力向岸边游来,一百米,五十米,越游越近。当这个人快游到岸边时,我看清楚了,他游得并不快,姿势还有些别扭,可他却游得那么专注、那么从容不迫,仿佛耳边呼啸的狂风、身旁频频砸来的大浪都与他无关。
这个人把我深深吸引了。我坚持游泳,从盛夏到严冬,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就颇有点自负,可眼前这位冬泳运动的同好,却使我有些惭愧和肃然。
他已经游到岸边了,他从沙滩上站起来,甩去头上的枯叶和水草根,两肩有些晃动地爬上堤坡。看样子,他也就是十七八岁,强健的臂膀,发达的胸部,那黧黑色皮肤下的肌肉象小馒头似的紧绷着。他穿了一条浅绿色的游泳裤,可他的左腿?当他爬到岸上来的时候,我一下子呆住了!
这是一条怎样的腿呢!大腿和小腿肚子上的肌肉萎缩得相当厉害。看得出来,他得过小儿麻痹症。那条腿与其说是腿,倒不如说只是身体的一个瘦骨嶙峋的支点,与他饱满的上肢形成强烈对比。此刻他的嘴唇发青、发紫,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可脸上却挂着浅浅的微笑向我走来:“你好,也来冬泳吗?”
“我……是……”我咕哝着。
砭人骨髓的大风刮个不停,他抱起胸,牙格格地打着抖。
我突然醒悟了,飞快地从自行车后面的提包里拎出一条毛巾毯,一下子把他围了起来。
“谢谢你呀!”他感激地向我点着头。
“你的腿不好,干吗还冬泳?”我问他。
“是呀,家里人也老是说我,可那有什么要紧,主要的是我喜欢。”
他说得很轻松,很平淡,就象他随随便便地抹着身上的水珠。
分手的时候,他歪着脑袋又向我笑笑:“以后还来吧!”他摇了摇我的手,他额头上粘着的那绺湿漉漉的、暗褐色的头发也轻轻地跳了一下,我觉得那样子很俏皮。
这以后的几天,我没有去冬泳。电视大学的阶段测验,弄得我焦头烂额。今天,考试成绩公布了,我的外语和化学不及格。下午从学校出来,我闷闷不乐地来到湖边,我又碰见他了,看样子他已经游完了,大概是想迅速恢复身上的热量,他在小白桦树林里来回走着,手里还拿着外文卡片,口中念念有词。他把浅绿的游泳裤、暗红的毛巾毯和深灰的毛线小帽挂在斑驳的白桦树干上,小风一吹,晃来晃去,挺好看的。
我没有马上招呼他,我坐在一个树墩子上,拣了几块小石片往湖里打水漂。过了一会
儿,他走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烦躁地说:“我今天不
想游了。”
“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也不为!谁叫我赶上这一拨来的?活该倒霉!上大学,我们家坟头上还真没长这根蒿子。小学都没念完,咱也甭到大学起哄了……”
“那你今天是不高兴了?”他平静地说。
“高兴怎么着?不高兴又怎么着?”我被他那种漠然的口气弄得有些恼火了。我现在一点也不愿意理他,就想一个人默默地坐一会儿,可他,不但不安慰我,还总在我旁边唠叨个没完,说的都是那些没有来头的话——
“上小学的时候,有的同学说我额头大,就给我编,‘李绿宁的头,象地球,有山有水有河流。’我回家就哭,妈妈知道了,就对我说,‘额头大有什么不好?你看列宁爷爷的额头不是很大吗,他不是很聪明吗。’妈这么一说,我就一点也不生气了。”
他边说边把我拉起来。我的情绪虽然很坏,可听了他的话也暗暗笑了。
寒冷的冬天就要过去了,白桦树林里的积雪悄悄融化着。一天下午,我又来到湖边,做完准备活动。李绿宁没有来。我下水向既定目标——小木桩游了两个来回,他还是没来。可我相信,他一定会来的。虽然,我才和他见过两面。
天渐渐暗了,湖边那棵九搂十八抱的大槐树把它高大胆壮的影子斜斜地投进水里。我骑上车,准备去路口迎他。他却从小树林边拐了出来:“你已经游完了吧?我的自行车坏了,步行了两个小时,来得太晚了。”他转动着棕褐色的、晶亮的眸子,一边向水里看了看,一边动手解衣服。
“今天太晚了,别游了。”我拉住了他的衣襟。
“没关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要游三百六十天,只能放五天假,这是三年来的老规矩了。”他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温度表插在水里,看了一下,接着说:“你看,水温上升了。每上升一度,我多游50米,今天,我该向小木桩游3个来回才行。”
我不说话了。我只觉得我的眼睛有些濡湿。这个额头很大的、走路一拐一拐的总是那么高高兴兴的小伙子,他在我面前从来没说过一句诸如“人生须奋斗”,或是“要热爱生活”之类的话,可是他却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勇气和怎样使自己成为一个强者。我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进水里,把自己溶进夕辉的一片金光之中。他还是象以前那样,游得并不好,而且时常偏离既定的那个小木桩,可他却是那样认真地划动着双臂,蹬夹着两腿,虽然缓慢,却是奋力地向前游着,他的身后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水线。
这时,天已经很暗了,一轮扁大的日头正向西面的山巅沉落。
题花作者: 徐中益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