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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2-04-05
第7版()
专栏:

烛〔短篇小说〕
史中兴
一叠校刊合订本,经过岁月磨蚀,纸面发黄变脆了。戴醒明漫不经心地翻着它。忽然,他停住手,一张占去五分之一版面的照片映入眼帘:这是一个胸戴大红花的年轻大学生,宽阔的额头上,飘逸地斜搭着一缕头发。高耸的眉毛把眼梢吊起,象山鹰展开一对雄健的翅膀。微陷的眼窝里,那双不知装了多少憧憬和希望的眼睛,直望着他。虽然夕阳收去了最后一抹余辉,室内黯淡下来,照片也变得模糊了,可戴醒明依旧感到了这双眼睛里跳动着的炽热的火焰。这个戴大红花的大学生,就是现在这所大学的党委宣传部长,戴醒明的爸爸戴松岚。
“呵,爸爸也有这么年轻英俊的时候!”
他跟爸爸太象了!
跟爸爸一样,他也即将在这座高等学府结束他的大学生活了。他会踩着爸爸的脚印亦步亦趋吗?
照片上这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本《把一切献给党》。他面前摆的,是一本《科学界的精英》。
照片上这个年轻人,正在全校师生员工大会上发着神圣的誓言。而他呢?
他抬了抬眼,对着一面直径五十厘米的大圆镜。
镜子多精致,爸爸那个年代,不会有这种奢侈品。那时,他们宿舍里挂的是刘胡兰从容就义的油画,是保尔·柯察金的关于人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的名言,而不会是——他环顾室内——罩着透明塑料薄膜的维纳斯,带着神秘的谜一样微笑的蒙娜·丽莎,还有这直径五十厘米的镜子!
现在不能没有镜子。下铺那位脑子活络、风流潇洒、标准身高一米七八的大宝,见天都要用推土机(刮胡刀)在脸上逡巡搜索几遍,在去赴正在热恋中的小宋的约会之前,他几乎要贴着镜子把脸蛋检视一遍。亏了镜子,要不,他那对鬈曲的鬓脚又怎能如此富有魅力地落在耳根以上两厘米的地方呢?听说,他的毕业照,已经在南京路照相馆的橱窗里陈列出来了!
戴醒明胡乱拍了张毕业照。也象他爸爸当年那样,额前飘逸地斜搭着一缕头发。他把照片交了。辅导员收下照片时的那一笑,是个捉摸不透的谜,令人困扰:是安抚他不必为毕业分配担心,暗示他有个在学校当权的爸爸,又有一个恋爱关系的女友小朱需要照顾,一切都会如愿以偿呢,还是启发他响应党的号召,带头服从“国家需要”?
上午听动员报告,大宝坐到他身边,塞过来一袋喜糖:“喂,今天会不会交底?”
“一颗红心,多种准备嘛!”
“你也会打官腔,夫妻关系不照顾?”大宝边嘀咕,边瞟着玻璃窗里的侧影,咖啡色尼龙滑雪衫在阳光下分外鲜亮耀眼,他的手又搭上前排一个同学的肩头:“‘电脑’,你的高见?”
“电脑”正在啃那本英文版的《世界史》,他推了推眼镜,没好气地回过头:“我主张择优!”
大宝不以为然地晃了晃头:“我反对制造新的‘两地’!”
“真是个难题啊!”发着浑厚中音的戴松岚突然出现在面前。
戴醒明没有想到,今天来给毕业班做动员报告的竟是自己的爸爸。
大宝已经把目标转向戴醒明的爸爸:“老戴同志,你也吃过十几年‘两地’之苦!”
“哈,你的调查研究还真仔细!”
“你要帮我们解决难题啊!”
“解题还需出题人,我哪有灵丹妙药?”戴松岚拣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朝前后左右摆了摆手,报告会就算开始了。
岁月流逝,爸爸潇洒地飘逸在额前的头发早已不见,眼梢象老鹰折断了的翅膀,搭拉下来了,圆彤彤的脸蛋凹陷下去,可是那双眼睛,依然熠熠闪亮。明明他是报告人,他却要同学们先说说自己的心里话。说什么好?戴醒明赞成“择优”,可也不愿开罪大宝。于是闭紧嘴,决意一言不发。
爸爸能有什么高招?无非是“一颗红心,多种准备”,这话他早就说在前头了。会场压根儿就没有出现他爸爸希望出现的热烈场面。可孙教授的专题报告,会场就移了三次:大教室——俱乐部——最后到了礼堂,还是人山人海。孙教授原来跟爸爸是同班同学,大学入学名次在爸爸后头七位。等爸爸参军参干回来,这个名次就倒过来了。十年动乱,孙教授吃过一顿苦头,就很快“一批二用”,当上了文科教材编写组的副组长;而爸爸这个空头“政工”,象块破抹布被扔进黑龙江的冰窟,一呆就是五年。倘若不是粉碎“四人帮”,可就注定“无期徒刑”,永世不得翻身了。那以后,总该接受教训,跟无情的“政工”告别了吧?可是他不,王书记一连说了几声“工作需要”,他就走马上任,重操起党委宣传部长的旧业来了。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年代,人们学会了思索,还要你来重复那套过期失效的说教!?
可他爸爸有办法,掏出几封信念了几段,是几个省市写来要毕业生的。有这么多单位在招手,场内的气氛活跃了。隔在他爸爸和同学们中间的那个绝缘带一下子被冲破,好几位同学站起来表态,不过全是外地的,成绩都平平,单位里开工资送他们上大学,读完了大学除了回老家哪能有别的选择?
他偷偷觑了爸爸一眼,爸爸恰巧也在看他,他忙把头低了下来。爸爸那双眼睛,一动感情,就闪闪发光,呈现一种奇异的虹彩。它能吸引你,征服你。妈妈说她当年和爸爸恋爱,第一次梦见爸爸,就是梦见爸爸这双眼睛,梦见这双眼睛里的虹彩。此刻,戴醒明要是看着这双眼睛,说不定又会浑身热血沸腾,站出来发表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说!?可他不再去看爸爸,他把目光转向了窗外,径直望去,仿佛望到了离校门两站路的那爿老虎灶。谁能想象得出那里有个烧水的,中学时跟他坐的是一张课桌。在“一片红”的狂潮中,那朵绚丽的浪花,多么炫眼耀目呵!但前年他回上海顶替了烧老虎灶的妈妈。浪花也就化成了泡沫。啊,抢话筒,表决心,那样的岁月已经消失了!
可是,那几个外地同学的发言,竟把他爸爸打动了:“同学们,你们猜我现在在想什么?只要年轻二十五岁,再次跟你们一起响应祖国的召唤,那该多好,唉,这自然是傻话。当年我们那个班级告别母校时,在晚会上曾集体朗诵过一首诗。我还背得出几段,就用它来跟你们作伴吧。”
饱含感情的浑厚的男中音,象微波荡漾:
在那艰苦斗争的年代,
您勇敢的名声传遍四方,
您的子女满布天下,
到处开着您培植的鲜花。……
您用乳汁哺育了我,
您为我的理想装上了翅膀,
我要做您最心爱的孩子,
带着您的抚爱、嘱咐,飞向远方……
戴醒明忍不住看了爸爸一眼,爸爸眼里的虹彩,变得特别绚烂。它简直具有奇异的力量,能穿过层层阴霾,一直把光辉撒进人的心房。戴醒明耳根发热,脸上飞起红云,他抗拒不了这种力量,他也要说点什么,可是,已经散会啦。
他隐隐约约,感到虹彩好象在跟着自己。他蓦地站起身,卷起校刊合订本,一甩手撂到了壁橱顶上。搁在壁橱顶上的那截经常在熄灯后陪伴他读到夜深的蜡烛,被扫落到了地板上骨碌碌滚了好远。戴醒明顾不上瞧它,伸手抽出壁橱里一叠足有四寸厚的毕业论文草稿。论文提纲已经交给孙教授,选题是冷门。他希望用这放它一个响炮!
一阵寒风吹过。在窗口探头探脑的白杨,抖落着身上的败叶,笑迎严冬的降临。楼梯口那儿,传来了蹭蹭响的脚步声,伴随着奇特的轻快的歌声。
“年轻的大学生,面临着分配,一心想留上海愁得睡不着觉……”苏小明唱的《军港之夜》的曲调,到了大宝嘴里,成了一支乌鸦呱叫的“分配谣”。
戴醒明瞥了一眼圆镜,那位身着滑雪衫的时髦人儿已经走进房门。他一手捏着开花馒头,一手端着搪瓷大碗。碗里五颜六色——红烧肉、绿葱花、金冠银杆的黄豆芽,香味直扑戴醒明的鼻腔。
“阿明,祸兮福所倚,你那只蛤蟆立大功啦!”
“真咯?”戴醒明神奇地看着伸到鼻子前的搪瓷大碗。不久前,一天吃晚饭,也是黄豆芽烧肉,他从那乱麻一团的黄豆芽里,竟然挑出了一只蛤蟆!这只蛤蟆虽然一命呜呼,那焦结的皮肉却使人恶心、作呕。饭桌子周围沸腾了。戴醒明端着蛤蟆的遗体直奔党委王书记的办公室:“王书记,我们学生食堂的菜锅成了蛤蟆的坟场!”王书记是位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年的老同志,竟象受惊的小鹿似地不停地眨动迷乱的眼睛。他显然感到了内疚,答应要整顿食堂。现在,王书记的“切实整顿好食堂”的许诺真是在大宝的搪瓷碗里“立竿见影”了。暮色沉沉,窗外的大操场,伏虎翻滚,拉拉队还在为系际排球赛助威呐喊,同学们不再为迟到吃不上热菜热饭而争先恐后冲锋陷阵了。这,莫非都亏了那只以身殉菜的蛤蟆,促使王老头狠抓食堂的整顿见效?
高音喇叭放出了毕业歌的壮美旋律。闻名全校的“夜莺”用婉转清脆的声音报告:“上海大学广播台12月7日第三次播音现在开始。本台记者报道:校党委加强领导,学生食堂面貌一新,赢得广大同学热烈赞扬……”
“你听——”大宝把碗往桌上一搁,歪着脖子伸长了耳朵。
啊,播音里出现了戴松岚的名字。戴醒明想避开爸爸,可爸爸却无所不在。
“戴松岚同志被派到食堂加强领导,他一到食堂,就挨个儿找青年职工谈心,解思想疙瘩——”
大宝一屁股坐到桌上,“哈哈,你爸爸真是万——”“金”字没漏出,他就改了口:“万能博士啊!”
戴醒明头皮子发炸。他劝过爸爸改行,这下好,当上火头军司令啦!在家里不愿为烧菜做饭多耗时间,却愿为几千人的一日三餐,把所剩无多的余年献上了!
“蜡烛!”大宝拗不住,张口冒出两个不敬的字眼,一看戴醒明满脸乌云密布,马上嘴皮子一卷,抚弄着美丽的鬓脚,唱起赞美诗来了:“啊,令人敬佩的蜡烛精神,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伟大而又崇高!”
“……食堂菜组一位青年同志因为不安心,闹情绪,工作马虎,菜库钻进了蛤蟆,他洗菜时没有发现,连菜带蛤蟆一起倒进菜锅。经过戴松岚同志几次谈心,这位青年认识了错误,表示要服从工作的需要——”
“嘿”,大宝一纵身跳到窗前,关上玻璃窗,高音喇叭一下子被推得老远。他转身又拉亮了日光灯。
“电脑”恰巧走进,从窗门推走的声波,又被他从房门带了进来。他推推眼镜,耸了耸肩:“阿明,你爸爸又多了一件教育我们的材料喽。”
大宝听了眼一瞟:“不管他怎么唱高调,啊,不管他怎么身教言教,阿明还不是笃定留校!”
“何以见得?”戴醒明最讨厌人家把他的去向跟父亲联系起来。
“哈哈,你还问我?天时、地利、人和,你都有了。专业要留人,这是天时;你是高材生,这是地利;孙毅然教授是你爸爸的老同学,入团还是你爸爸介绍的,只要他说一句话,系领导谁不点头!还有,为了万无一失,你跟小朱不也正式确定了爱人关系?”
“这一招,阿明可比不上你:‘闪电’结婚!”
大宝潇洒地抚弄着鬓脚说:“嘿,那就追赶我,还来得及!”
“啊!?”戴醒明气恼而又惊讶,大宝会这么看他?他是在追,那是追科学,追回失去的年月。他不象电影、小说里出现的那种新潮人物,讥评起时弊来,口若悬河;欣赏起艺术,是十足的行家里手,贝多芬、莫扎特、罗丹、米开朗琪罗,一背一大箩。既擅于和爱侣在海滩嬉戏追逐,又能在舞会上使所有的男女为之倾倒。他不是这个材料。他的精力,全部投放到课业上了。为了毕业分配的“需要”,也象大宝跟附中那位宋老师的“速成”结合一样,对小朱实行一次“闪击”?这还叫爱情?不,这是对爱情的玷污!
“大宝,我天生是个蠢货,甘拜下风!”
“好!”“电脑”两颗大眼珠子在镜片里跳动了一下,“阿明,咱俩是难兄难弟,还是等待命运的安排吧。”
“是呀。燕雀安知鸿鹄志!大宝的生活理想,似乎只是一个窝,我是要在事业上不懈地追求。哪怕命运的安排是严酷的,我也决不向它屈服!”戴醒明没让这话说出口,给大宝扔去一封信:“快看吧,‘亲爱的’来的。”
大宝眉开眼笑,又哼起了《分配谣》,可他的目光才在信上扫了几行,就象爆锅上的鱼,一蹦老高:“戴醒明,你父亲手也伸得太长了!”
戴醒明还没见大宝如此气急败坏过:“宝兄,这怎么讲?”
“小宋要到新疆去支援文教建设两年。”
“这关我爸爸啥事?”
“唉,又是你爸爸去做动员报告,穷卖狗皮膏药。什么五十年代他们班上有个女同学,平日不沾荤腥,分配时坚决要求上边疆,同学们拿她开玩笑,上新疆得有个条件:一顿能吞半斤牛羊肉。这个女同学发傻劲,果真端了一碗牛肉来当面测试。小宋就是听了这种‘童话’才报的名。人家想回还回不来,她倒要去!真缺德,一对活鸳鸯,生生被你父亲给拆散了。”
“不是只去两年吗?”
“眼下关键时刻,简直是釜底抽薪!”
大宝话还没落音,日光灯突然灭了,室内一团漆黑。
戴醒明跑到窗口推开窗户,“夜莺”正在报告:“三号楼同学们请注意:你们大楼电路检修,停电两小时。”
“我找小宋去!”大宝把脚一跺说,想起星期日西郊公园拍的一卷照片要带去,他哗啦一声拉开抽屉,瞎摸一阵,什么也未摸着。见鬼,过两小时才有电,他可是两分钟也等不及了。
是啊!人们多么需要光明,太阳能给人们带来光明,电灯能给人带来光明。烛不是也能给人带来光明吗?三个年轻的朋友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搁在壁橱顶上的那半截烧剩下的蜡烛,“电脑”在辨着方位,大宝已伸手去捞,什么也没捞着。
“擦”地一声,戴醒明点着了滚到墙角的那截烛头。微弱的烛光轻轻摇曳,在这间宽大的寝室里显得过于单薄。虽然人们已把它遗忘,它却象位宽容的老人,现出慈祥的微笑。
戴醒明心里那个水潭,象被扔进了一块石头,激起了层层波浪。他拿着碗筷走出大楼,不停地回头望着自己寝室的窗口,窗口隐隐透着亮色,烛头还在燃着。
他若有所思。猛地一辆满载包心菜的三轮卡在他眼前嘎地停住:“醒明!”
真是冤家路窄,推开车门伸出来的灰白脑袋,竟是新任总务处长兼食堂主任戴松岚。
老头子套着件蓝布棉马甲,脸上黑乌乌一片,耕耘不勤,胡茬子都冒了出来。他掏出“大前门”,点着一支烟:“醒明,上午你怎么不发言?”戴松岚果然开始了。
戴醒明站稳脚跟,手里的碗筷碰得丁当直响:“爸爸,我要实现专业志愿,我不想借助你的力量,但是……”
“但是什么……对你的支持,要不要?”戴松岚见儿子还在犹疑,更加肯定地把头一点:“你研究明史,我完全赞成!”
“爸爸”,戴醒明高兴地叫了一声,研究明史,本校专业条件最好,爸爸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啊,他心里也响起轻快的《分配谣》:“年轻的大学生,面临着分配,实现了心愿多么快乐……”
“我在孙教授那里看到了你的毕业论文提纲,总体布局不错,就是例证还不够充实,分析有欠精当。我这里有一份材料,你拿去看看。”戴松岚似乎早有准备,回头从坐垫上的公文包里抽出一本手稿,递给了戴醒明。
路灯光穿过疏落的梧桐枝叶,洒落在这本标着《中国明代宦官政治初探》题目的手稿上,蝇头大的钢笔字,苍劲有力,一笔一画,一点一撇,工工整整,象刀刻斧凿,字字浇注着雕凿者的心血。戴醒明眼里一热,雕凿者就是他爸爸呀。他随手翻了两页,不禁把手稿凑到眼前:“明代宦官当政,自动阉割以求进用之风,愈演愈烈。封建统治者一再严申自宫之禁,丝毫无济于事。以下例证……”戴醒明看到了这里,把头一抬,“爸爸,你从哪儿找到这许多例证?这是啥辰光写的?”
“上个星期天的晚上完的稿。”
“啊!?”戴醒明感到惊奇,就是那天晚上,他劝爸爸改行,父子俩谈完心已经21点,爸爸竟然还去完成论文,早知道这事,他劝爸爸改行的理由更充足了:“爸爸,你完全可以当一位学有专长的教授,唉——”他叹了口气,说不出有多惋惜。
“在黑龙江当过几年烧饭的,党委现在派我管生活,这也是用我的专长嘛。”
“专长?那时是迫害你呀,你应该对这次调动提出意见。”
戴松岚的灰白脑袋轻轻一晃:“我这个人,就是不会在组织面前讨价还价,这个老习惯,这辈子怕改不了了。”
“讨价还价?是党委没有认识你的价值,发挥你的价值!”
戴松岚一阵心潮翻涌。他想过价值,也考虑过改行,他自信利用余年还可以在教学上最后冲刺一下,可听了儿子的话,他不这么想了。那场动乱在孩子心里留下的阴影太深了。在孩子的眼里,自己入党时发誓为之献身的理想、信念,成了遥远的神话,没有生命的纸花。不能一味责怪孩子。心灵上的灰尘要一点一点地仔细揩抹。作为父辈、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不能推卸掉这个责任。自己哪怕还剩一点余力,也要化作燃料,点燃孩子心头的火种。孩子们的路还长着,未来是属于他们的。他深情地望着儿子:“醒明,我可以不来食堂,可你从碗里拣出的那只蛤蟆,在抓挠我的心。这是件对几千人的学习情绪有直接影响的大事,我这个受党教育三十年的党员,怎能对此无动于衷呢?”戴松岚吸了口烟,“可能,你认为这些都不值一提。现在《精英》这本书在同学们中很流行,书上是怎么说的?‘精英’们要一再获取有利条件,优势就累积起来了。这个说法该怎么理解?每个人都想着把最有利的条件给自己,把优势给自己,那么,不利的条件、艰苦的环境、普通平凡的工作,都给谁?”戴松岚眼里的虹彩,映着路灯光又变得分外绚烂,“一个人怎么能总想着自己,为着集体的需要,自己多挑点担子,即使作出点牺牲,又有什么不应该呢!这一点,你要学习你的妈妈。我们牛郎织女十二年,可刚调到一起,参加海南岛生物资源考察的一位同志病了,你妈妈二话不说就顶了上去。献身的精神,任何时候都是需要的啊!”
“又是说教!”啊,不,戴醒明突然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笑。对那些满嘴革命词藻而自己并不准备奉行的人,他可以这么说;对那些老气横秋,头脑贫乏,只会指责青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人,他也可以这么说;可对爸爸,他不能这么说。爸爸是个宣传部长,可他行动多于语言,而他的语言又由于行动变得使人难以抗拒。理性的语言,从他的嘴里出来,如此富于血肉,富于感情。他不是艺术家,他是以他的理想、信念,以他的全部经历,赋予了语言以生命。戴醒明看着爸爸,爸爸眼里亮闪闪,是绚烂的虹彩,是燃烧的烛,是生命的火,是无私的奉献,是为别人照明而不吝惜自己!它跳荡着,闪耀着,冲开你紧闭的心扉,给你带来光,带来热。戴醒明心在怦怦跳动。他奇怪自己为什么劝爸爸改行,为爸爸惋惜?是什么遮蔽了心灵的门窗,使自己不能认识爸爸的价值?系图书馆的书架上,没有哪本书署有爸爸的名字,但是爸爸品格的光辉,却照到许多人的心上。时代召唤着“精英”,可在“精英”们的壮美行列里,能够把爸爸这样的人除外!?
“醒明,这次分配方案,需要一些基础好的同学到西北去,这也是择优,你应该去和小朱好好商量商量。”戴松岚说罢拉上了车门,三轮卡突突突地开动了。
“阿明,你爸爸对择优的见解真叫精辟!”也拿着一副碗筷的“电脑”,突然从戴醒明身后冒了出来。
戴醒明的目光,却在追踪着疾驶而去的三轮卡。原来,他也认为积累优势在于获取有利条件,此刻,“择优”在他心中仿佛有了完全不同的涵义。
“我找你爸爸去!”到附中去扑了个空的大宝,蹬着自行车回来了。他额头上汗津津的,看见戴醒明,火不打一处来:“阿明,我要求不高,只要和你同等待遇!”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电脑”拿筷子把碗敲得丁当一响:“阿明到西北去,你也去?”
大宝一翻身下了车,伸手抓住戴醒明的肩胛:“是真的!?”
戴醒明使劲点了点头。三轮卡在夜色中消失了。他的目光又移向大楼的窗口,窗口隐隐透着亮色,烛头还在燃着,微弱的光焰摇曳着,它是有细胞,有生命的,啊,它是虹彩,它是眼睛,是炽热的一直在瞩望着自己的、亲爱的爸爸的眼睛。一层无形的云雾拨开了,他忽然看见了辽阔的远方。
大宝方才还象一只吹鼓了的气球,象被什么划了一下,瘪塌了。他困惑地盯着戴醒明的眼睛,那里也出现了虹彩,虹彩透出的光辉象在告诉他:年轻人的目光,应该看到比一个窝更远的地方。
戴醒明就势拉住大宝的手。爸爸注入他身上的热流,他要传导一些给大宝。(附图片)〔插图及题花作者:傅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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