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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獭少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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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2-04-12
第7版()
专栏:短篇小说

狩獭少年
〔短篇小说〕
〔苗族〕 伍略
雷公山脚下,一条又深又长的河沟,前无村后无店,只有一间破旧的碾房,孤零零地座落在一处河弯旁。说是碾房,其实只有几垛断墙残垣,几根歪歪斜斜的柱头,支撑着一块大约只有两铺晒席宽的屋顶,盖着一些稀稀朗朗的瓦片,似乎只要抱住柱头一扳,那瓦片就会唏哩哗啦地掉下来。碾房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圈碾槽,已经淤积着不少的泥沙、尘埃和枯枝败叶。冲鼻而来的是那蝙蝠屎的气味。荒僻、冷清得怕人。
半个月前,从榔火寨上来三个人。他们把套网安放在滩口以后,就在这碾房里住下了。
这三个撵獭人,为首的一个名叫告洛山,是个挨边六十的瘦小老头,满脸皱纹,下巴上留着一小撮枯焦的山羊胡子。他有老伴,有儿有女,可他对于家里的事情,很少过问。一生中,他把大部分的时光都消耗在撵獭上面。在榔火寨附近的大河小沟,上上下下他都走遍了。碾房、岩洞、杉木棚、稻草堆里,他也都住宿过。自然,他也是此次出门撵獭的发起人和组织者。
第二个名叫莫勒,年近四十,高长个子,黧黑的面皮,长脸上不协调地配着一张阔嘴巴。在“文化大革命”中,他造反掌权,当了大队的革委会副主任,曾火红过好些日子。近年来景况不甚佳,所以这次也跟着告洛山出来撵獭,一心想捞点油、盐、酱、醋、香烟钱。他算是这支小小的撵獭队的第二号人物。
第三个名叫嘎祥,今年刚满十三岁,是寨子里一个寡妇的独儿。稚嫩的脸上生着一双离得很开的大眼睛,而且是天生的双眼皮,敦厚中透出一股清秀。这个刚上到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趁着学校放假期间,也跟着告洛山出来,搭帮大人背个铺盖卷,因此,只能算是个随从者。
此外,在这支小小的撵獭队中还有一个成员,那就是猎狗“阿黑”。
上半夜,起风了,那带着凉意的秋风,吹得河边的水竹林簌簌作响。靠墙根生起的一堆柴火,正呼呼地燃烧着,吐出蓝色的火焰,火光把他们的身影投映到土墙上,那黑糊糊的影子,摇晃不定,不时在变幻着形状。
这时,告洛山正在用几根巴茅草吊住一只草鞋,然后把巴茅草拿在手指间不停地捻着,口中在念念有词。
按照这一带苗家人的风俗,据说猎神是一位女性,凡是出门撵山打猎,要是一清早跨脚出门,碰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位妇女,那么,这就是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
他们此次出门,恰好碰到的正是寨子里的几个妇女,从井边挑水回来。告洛山因此暗暗高兴,一路上,他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撵獭的“套路”。他说他有经验,眼下他们所跟踪的正是一双老水獭,从它们拉下的屎来看,一个星期前,这双老水獭才顺河上去,一路上咬鱼叼虾,用不到三、五天的时间,它们就会掉头回来。他说,除了獭皮十分值钱以外,獭肝还可以配药,中药铺都在抢着收购,也名贵得很……他讲得口水丝丝都淌下来半尺长,似乎他们很快就要发上一大笔财。
谁知猎神偏偏不赏脸,这半个多月来,竟连一根水獭毛都不曾见到。而更为倒霉的是,他们带来的粮食已经吃光了。
要不要撤离回家?告洛山主张再坚持守上三天。他翻出了一些陈古八十年的故事:从前也有那么三个撵獭人,他们守了七七四十九天,也没见到水獭的影子。这时,其中的两个人灰心了,只有一个坚持再守上三天。第一天过去了,没有见到水獭的影子。第二天又过去了,也没有见到水獭的影子。第三天去收网准备返家时,却见那套网上已套住了一只老水獭,一身的白色……
突然,火堆里蹦出一粒火星子,正正落在告洛山的脚背上,痛得他急忙跳起脚,丢下草鞋,双手捂住脚背。
“嘻嘻……”嘎祥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半个多月来,他觉得告洛山处处显得滑稽可笑。比如,每一次在滩口上放好套网以后,他总是连连对天作揖,万分虔诚地祈求猎神保佑。每次吃饭,他总挑出几筷饭奠祭在地上,并且左挡右拦,不许“阿黑”去吃,双方于是便展开了一场争夺战。
莫勒粗鲁地骂着,从火堆边站起来。他紧了紧腰带,随手拿起一把大弯刀,向碾房外走去。走到门坎边,他又车转身来向告洛山下命令似的叫道:“架锅!老子再去想办法来。”说着就“咵嚓咵嚓”地踩响着石头,往河边去了。
告洛山立即在火堆上架起了一只铁鼎罐。揭开鼎罐盖看看,里面还装着大半罐水,于是便不断地添柴拨火。实际上,他并不赞成莫勒去拿人家的东西。
……今天中午,莫勒跑到附近地里去,掰了十几个老包谷棒子,用衣襟兜着回来,哗啦倒在火堆边。
“哦!”告洛山不由惊叫了一声,“你,这这这……哪里弄来?”
“老百姓的地里头,偷来,怎么样?”莫勒满不在乎地说:“水獭撵到撵不到是一回事,可不能把老子的命也丢在这荒山沟里。”
莫勒在火堆上架起铁鼎罐,撕下包谷棒子的外壳,把包谷丢进鼎罐里煮起来。刚煮到半生不熟,他就迫不及待地揭开鼎罐盖,把包谷棒子夹出来。接着,他就率先拿起一个包谷,勾着头大口大口地啃着。他一连吃了五个,这才抬起头来发现嘎祥端坐一旁,连一个包谷也不曾动。
“怎么,你不吃?”莫勒惊诧地问道。
嘎祥摇摇头。
“啊,这马牙包谷不好吃,是吧?”莫勒盯住嘎祥问道,“是煮得不好么?你是个秀才肚皮呀?”
嘎祥还是不答话。
“啊,你不吃这偷来的东西,是吧?你是个三好学生?你戴上了红领巾?你不吃这偷来的东西?……”莫勒勃然大怒起来,“那么,怎么办呢?你不去拿,不去偷,未必别人会送到你的手里头。”
告洛山拿起一个包谷棒子递给嘎祥,嘎祥还是不肯接。莫勒在一旁说:“怎么,你还是不吃?”
“饿了就该去偷人家的东西么?”
“嚯!你还挺有志气哩?不吃算了!”莫勒一把从告洛山手中夺下那个包谷,丢给旁边的“阿黑”……
这是白天发生的事情。这使告洛山很感为难。他担心嘎祥饿坏了,回去不好向他那寡妇阿妈交待哩。记得当时去邀嘎祥时,她还再三交待说:“把孩子交给你了,你老人家好好栽培他一下吧。我并不指望他给我扛只牛腿或一只马腿回来。我只希望他出去见识见识,学点生活的本事!”想起来,嘎祥的阿爸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平时少言寡语,只晓得埋头干活,可在“文化大革命”那些年,不革命光生产,还不给你开工分。说来也真可怜,就为着一天“革命”能得到两天生产的工分报酬,嘎祥的阿爸也只好跟着莫勒他们进城去开会游行,恰恰又碰上武斗,被人从卡车上掀下来,跌断了颈骨,因此白白地丢了一条命。当时嘎祥才三岁,母子俩相依为命,跌跌爬爬地硬撑了过来。寨子里谁个不同情?
“嘎祥,你饿不饿?”告洛山这会儿给火堆添了几根干柴之后,扭身问嘎祥。
“怎么不饿?难道饿了就该吃偷来的东西?”
“唉,嘎祥,我看你也太顶真了。你想想,哪一个人出远门,能把自家的谷仓背起走呢?我们又不是想发财。碰到这种情况,拿几个包谷,这个……唉,也算不了什么嘛。”告洛山唠唠叨叨地说,他想劝转嘎祥,免得待一会莫勒拿东西回来,他还犟着性子不吃,那疙瘩就会越挽越深了。“我说,嘎祥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们以后要搞社会主义建设,没有本钱咋行呢?你那么顶真,还不是亏到自家的肚皮?还有那共产的主义……社会,你能看得到吗?”告洛山在搜尽枯肠,竭力找出一些新名词。
他发觉嘎祥并没有听进他的话。这个十三岁的小学五年级学生,正在和“阿黑”玩耍,他一手搂住它的脖颈,一手抚摸着它那脑顶上的一圈白毛,随后又让它伸出舌头来舔着他的手掌。告洛山简直不明白,这个由他训练有素的猎狗,这一次来,不但对莫勒很冷漠,就是对他本人也疏远了。它和嘎祥亲热得就象两兄弟一样,只要一出去,它就只在嘎祥身边跟前跟后,一时亲昵地咬着嘎祥的衣角,一时把前爪扑到嘎祥的身上,要他拍拍自己的脑袋,然后满意地跑开去。
河边忽然响起了“咵嚓咵嚓”的声音,“阿黑”警觉地竖起耳朵,随后便从嘎祥的手中挣脱,往碾房外窜去。不一会,莫勒和它就相跟着进来了。莫勒把弯刀丢到墙根下,坐到火堆边,从衣怀里掏出七、八条黄瓜。
“哦!你怎么……这是人家留来做种的呀!”告洛山不由皱起眉头。
“管得那么多!”莫勒还是满不在乎,“这东西总比那马牙包谷好吃些吧。”他把黄瓜放在一块石头上,然后仰身靠到柱头上又说:“我已经吃饱了,留下这几条拿来给你们吃。”说着,便闭上了眼睛。
这时,告洛山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他悄悄拿黄瓜劝嘎祥吃,嘎祥就是不肯接。这当中,尽管告洛山把声音放得很低,也都被莫勒听到了。他越听越冒火。想起前些年他当大队革委会副主任时,寨子里谁敢不听他的话?哪怕是要男人抬煤块下河去洗,要女人用筛子打水浇菜,也不会有人反对?今天,真的变了,变得这么快?连个乳臭未干的小崽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他的意志!莫勒猛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子,然后拿起一节黄瓜往嘎祥的嘴边送去,叱问道:“你为什么不吃?噢,你不吃?你想回去告发?你想去领赏?你想去戴红花?”
嘎祥用手挡开黄瓜,莫勒便一把抓住嘎祥的衣领,把黄瓜硬戳进嘎祥的嘴里,一边大声咆哮道:“你吃不吃?你吃不吃?老子看你吃不吃?”
嘎祥被按在土墙上,动弹不得,只见他被憋得满脸涨红,太阳穴上的筋络暴胀。他只能把头左右摆动,竭力躲开那连连往他嘴里戳去的黄瓜,同时咬紧牙,始终不张嘴。莫勒更加火冒三丈,他丢下黄瓜,双手揪住嘎祥的头发,拿嘎祥的头往土墙上撞去。
告洛山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又劝又拉,把莫勒拉开。莫勒在发泄了一通怨恨之后,便脱下鞋子,钻进被窝里去了。
此时,嘎祥那一直强忍着的泪水这才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从他那稚嫩的脸上,连珠般地滚下来。“阿黑”原先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急得在火堆边团团转,现在它似乎也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便依偎到嘎祥的身边,仰着头,忧郁而哀怜地望着它这个新近结识的小主人。嘎祥的眼泪,还继续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来……
告洛山撤下铁鼎罐,默默地坐在火堆边。他心里很难过,充满了痛苦。当他瞟见那蜷缩在被窝里的莫勒时,他感到悔不该此次撵獭也邀到他一道前来。莫勒这个人,前些年做了那许多不得人心的事,群众意见很大,唉,这世间上的人事……
最后他打定主意,决定明天一早就撤离回家。
这时大约已是午夜时分,透过碾房那疏漏的屋顶,告洛山看到三星早已偏斜。他劝嘎祥睡觉,自己也跟着睡下了。可是,他的脑子却静不下来。从嘎祥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一种新的东西,却又一时弄不清它的意义和价值,只觉得在这个少年那单单瘦瘦的身子里,似乎蕴藏着一种不可折服的充满着生气虎虎的力量。
这么想着,他把嘎祥的脚搂过来,温在自己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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