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硬币 [复制链接]

第5版()
专栏：在海外

一枚硬币
卞毓方
1981年11月8日下午，在日本东京代代木体育馆。
第三届世界杯女子排球赛中苏队之战刚刚结束，我挤过喧闹鼎沸的人群，急急向记者招待室走去。这时，一位身着浅色西服的中年男子蓦地出现在道前。
“对不起，”他冲我扬起右手，“您是中国排球代表团的吧。”
“是的。您是——”
“敝姓金，从台湾来的。”
一听说是台湾同胞，心底陡地感着一股热乎。我探询道：
“是来日本旅行，还是……”
“嗯，也可说是旅行吧。”
“喜欢看排球赛吗？”
“喜欢的。方才这场球打得真帅，赢得真痛快。在东京的台湾人，都惦着这场比赛。没有来体育馆的，也都在收看电视转播。”
有顷，他又说：“先生，您……”他话到唇边，欲言又止。
这时，我急于要去参加每场赛后例行的答记者问，便请他稍等一会儿再谈。
从记者招待室出来，他果然候在原地。此刻，喧闹鼎沸的观众业已象退潮的海水，涌向城市的深层去了；偌大的体育馆里，只剩得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在进出。我和老金一边向出口踱去，一边继续着初次见面时常有的那种问答。据他说，他是在商船上服务的，老家湖南岳阳，自十七岁上随父亲离开大陆，再也没能重游故园。我告诉他，我也在湖南工作过，三湘四水如今变化可大呢，有机会，希望他回去瞧瞧。他说：那当然。此生终归是要“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的哟。
将出体育馆大门，他止住步，讷讷地说：“有句话想出口，不知您见不见怪。”
“你讲吧，咱俩好歹也称得半个乡亲，有啥好见怪的。”
“我想要一枚人民币硬币。”
“硬币！”
见我面呈难色，他赶忙申明：“别误会。这不是要钱，是为着纪念。”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并说：“可惜身边没有。这样吧，你住在哪儿？我回旅馆寻寻看，寻着了，立刻给你去电话。”
他说：“不用了，还是我找您吧。明天你们不是去北海道吗，咱们北海道见。”
10日傍晚，中国女排迎战南朝鲜队。比赛进行到2∶0，中国队领先时，我和老金的目光倏地相碰了。他坐在东侧看台的第二排，正冲我得意地微笑哩。那神色仿佛在说，他早就注意到我了。趁双方运动员交换场地的当口，我离座悄悄移行；及至近前，才看出那一片都是他的同人，足有二、三十人。老金向右首的一位头儿模样的胖子迅速射去一瞥，然后飞快地向我伸出双手——就在四手紧紧相握的瞬间，我把从同伴身边寻得的，也是仅有的一枚5分硬币，连同自己的体温，连同上面模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一起塞了过去。
他啥也没讲。他退回座位，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平静地、聚精会神地观看场上的比赛。
我很高兴。我觉着有生以来从未象今天这样富有过；虽然递过去的仅仅是一枚普通的、价值无几的人民币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