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槽头顾问〔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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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2-05-24
第7版()
专栏:

〔短篇小说〕
史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听队长马逢春问哪个作业组要这匹瘦红马时,整个会场象开了锅,炸了营,人们笑得前仰后合。
“就那匹走一步掉一块、老掉牙的瘦红马呀,别说白给,倒找钱我们组都不要!”一组的人商量后,说。
“四根棍子支个骨头架子,甭说干活,走道儿都快得要人搀着。要它干嘛?当祖宗供着?”二组的人们议论。
“那皮可打一股套绳,骨头到收购站换几包取灯儿。怎么没用?哈哈哈……”三组的人们打趣。
这下儿,马逢春可老太太吃柿子,作瘪子了。眼看谷雨节到,春播大忙了,各组老为使牲口闹别扭,队委会这才研究决定,把牲口分到各组去喂养。六头好牲口正好一组两头,剩下这匹老掉牙的瘦红马成了累赘,谁也不要。
马逢春听着大伙的议论、嘻笑,眉头拧着,嘴唇咬着,双手搓着,来回地走着。一会儿,他向人群射去愠怒的目光,一会儿又转脸向垂头而立的老马投去怜悯的眼神。
“这是集体的。我要!”忽地,就象平地响了一声春雷,从人群中窜出来一个人,矮小,黑瘦,头发胡子都霜白了,但腰不弯,背不驼,目光炯炯,精神矍铄。
“槽头顾问?”人们的脖子象安上了轴承,刷下子都扭向了他。
“快入土的人了,真是没罪找枷扛。”
“没有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他喂了多半辈子牲口,兴许有门儿。”
“一对棺材瓤子。”
“可别说这缺德话。那也是‘槽头顾问’好心。”
“……”
嘁嘁喳喳,人们发出了各种不同的议论。
马逢春先是一惊,接着心里一热、一喜,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最了解“槽头顾问”柳明了。他从合作化时就喂牲口,辛辛苦苦干了三十来年。粉碎“四人帮”后,大伙见他腿脚儿不大灵便了,经队委会研究,决定让他“退休”。

记得那是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夏夜难得的小凉风习习吹来,让人清心爽肺。饲养院里飘散着一股青草和着料面儿的香味。柳明拌完草刚刚转过身来,马逢春就来到了他的跟前:“大叔,明儿您就……不要到这儿来了。您放心,有人接替您。”他轻声说着,心里象有几头小鹿在乱撞。因为他知道,饲养院就是柳明的家呀!
柳明抬头望了望满天眨着眼的繁星,靠在槽帮上,一言没发,两眼环视着这个比自己家院还要熟悉的院子,爱怜地抚摸着那些象儿孙般疼爱的骡马。快三十年了,不管社会上的风云怎样变幻,他都坚守这块阵地。1956年闹“拉马退社”时,他手持长鞭,站在当院大吼一声:“这是社里的,谁敢动!”保住了这些刚刚“集体”到一块儿的牲畜。1960年,当人们吃棒子瓤儿淀粉,浮肿病倒的时候,有人主张把牲口宰了分给大伙吃,他找到队长恳求:“不能光顾眼前,日后用处大啦,再困难也得保住它们,这是集体的财产呀!”他打来青草,把全家人从牙缝儿里省下的那点可怜的粮食攒起来,喂了这群牲口。尽管它们还是瘦成了皮包骨,但总算熬过了那个年代,都活过来了。在那“人妖颠倒”的动乱年代,村里的“造反派”们要卖掉这匹正当年的红马,去买武器弹药的时候,他紧勒马缰,怒斥他们:“滚开!这是大伙的财产,你们这群败类!”这几年,驴牛换成了机械,剩下了满棚咴咴叫的骡马。
柳明伸手搂过探过头来的老红马的脖子。现在,它老了。可这满棚的骡马都是它的儿孙呀!眼下,它还能怀驹呀!牲口牵着他的心,连着他的命。他感到心里一阵发堵,眼睛潮湿。他舍不得它们,一天不见就象丢了魂呀!可年岁不饶人,自己和这匹老马一样,已经到了风烛残年……。
“大叔,”马逢春靠在棚前的一根柱子上,“我知道您舍不得这儿,舍不得这群骡马。可您说话就奔七十了,又落下个腰腿疼的病根儿,还能让您黑天白日地操心吗?”
“逢春,大叔掂量过了,是该离开这了,可我……”他声音哽咽了,低下了头,浑浊的老泪,竟控制不住顺着满脸皱纹的沟汊流了出来。
“大叔,”逢春也感到鼻子发酸,“我们商量了,生亮自打初中毕业就跟着您,十多年了,这里交给他,您总该放心了吧?”
生亮老实厚道,又肯钻肯干,是柳明一手拉巴出来的,他一百个放心。
柳明点了点头。
“再说,您人走了,心还拴在这儿,就常来指点指点,他会欢迎您,听您的。”
柳明扬起了脸,又点了点头。
“现在,老干部退休有的可以当顾问,您就给咱队当个槽头顾问吧!”
“‘过问’?我还可以‘过问’?”柳明顿感眼睛一亮,核桃纹一般多皱的脸上,漾起了笑意……。

柳明正式“过问”是在老红马又怀上驹后。这天,他倒背双手径直来到饲养院南屋靠东头那间单给老红马腾出来的棚子前。老马识途又识人,见他来到跟前,伸着脖子咴咴儿地叫着。柳明伸手摸它的面颊,它伸出舌头舔柳明的手掌,又用干瘪的嘴唇拱槽里的草。“牲口喂好,搅到槽角”。柳明一看,槽里不是还有草吗?怎么回事?但当他伸手一摸,抓起一把草在手里一攥,竟是硬邦邦的草节儿,心里咯噔下子。常言说:
“驴老牙长,马老牙黄”。老红马牙都快没了,又怀了驹,怎么还吃“大锅饭”?应该让它吃“小灶”呀!唉,怪自己这个“过问”这些日子没“过”也没“问”。他想去找生亮,可又一想,现在搞了责任制,分了作业组,这么些牲口他哪顾得过来?不过,先跟他“过问”一下也不是什么外撇连儿。这么一想,就在院子里嚷着:“生亮!生亮!”
生亮正挑着一挑子水,颤颤悠悠地走过来。见了柳明,满脸挂笑地说:“大叔,什么事儿呀?”说着一歪身,把水倒进饮牲口的大锅里。
“老马又怀驹了?”柳明把一只脚蹬在水泥抹的锅台上,望着他问。
“都快半月了。”敦实健壮的生亮,扁担没有离肩,一只手攥着空梢梁儿,喜形于色。
“我这‘过问’今儿个要‘过问过问’了。”柳明说。
“太好了,早盼您来‘过问’了。”生亮笑出了声。
“这马老了,牙口儿不济,又怀上了驹。不论喂和饮,都要‘单个侍候’,不能和那些个混一堆儿吃‘大锅饭’。就说这拌草吧,‘寸草铡三刀,没料也上膘’。对它们行,”柳明边说,边向东边大棚扫了一眼,“可老马哪,你见了没有?那硬草节儿都剩到槽里了。往后拌草时要把草节挑出来,多给加点料面儿。还有,饮时不要饮凉水,要饮温水,保胎呀!这不怪你,怪我先没说给你”。
十多年了,是柳明口传身教,才使生亮能担此重任。“草水喂到,胜似吃料”、“草饱料精神,饮水要均匀”、“马无夜草不肥”……这些经验之谈他都吃在了肚子里,可一到节骨眼上,哎!……生亮听着,先是脸红,感到没尽到责任,心里愧得慌,后来又觉得心里有了底,脸上露出了笑模样,咧着大嘴,点着头说:“嘿嘿,您‘过问’得好,正是时候,要不,嘿嘿……”说完,用手抓挠着后脖梗子。
从饲养院出来,柳明心里仍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踏实不下来。他又去找队长马逢春。
阳春三月,草绿花红。马逢春正哼着小曲儿在地里浇麦。刚刚起身拔节的麦苗儿,葱绿葱绿的,喝足了水,吃饱了肥,更显得水灵了。柳明走过来,他也没听见脚步声。直到改完畦口,抬胳臂擦汗,才看见柳明站在几步开外。他把铁锨往地下一插,赶忙迎了过来,两人坐在了垄沟上。
“抽烟。”逢春递过一支烟卷。
柳明摇了摇头,拧上了一锅烟,抽着说:“逢春,老马又怀驹了。”
“知道了。”逢春平静地说,两眼望着柳明,摸不透柳明找他有什么事。
柳明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吸了一口烟说:“刚才我‘过问’了生亮,让他不要喂草节儿,不要饮凉水。我琢磨着这么还不行,再跟你过问过问。”
“您说吧。”马逢春笑着点了下头。
“我把马拉家去。白天放青草,遛它;夜里守着它,喂它,直到它下了驹。你知道吧,要‘春防风,夏防热,秋防雨,冬防寒’。还有,对这匹老红马要特殊照顾,把干草节儿上电磨粉成末儿,把棒子、料豆儿炒了,磨成面儿,这么拌着喂它。我家里生着煤火,还好给它坐热水。”
马逢春只感到心里阵阵发热。柳明的话语就象拒马河水那样平静无奇,但他却看得见话语中闪光的浪花,这不正是老人那颗热爱集体的赤胆忠心吗?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伸手扳着老人那瘦削但又十分坚实的肩头,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说不上一句话来了……

今天,马逢春见柳明自告奋勇,要领走老红马,先是觉着意外,随即点头笑了。
柳明呢,只见他分开众人,大步流星,直奔垂头而立的那匹瘦红马,象是去迎接一位久别的好朋友。
那匹老红马扬起头,右前蹄轻轻地磕着地,费劲地摆动了几下尾巴,咴咴叫了两声,把脑袋一下子扎进了柳明的怀里,用那干瘪的嘴唇,轻轻地、轻轻地舔着他那枯枝一样粗硬的手指,就象是见了亲人。
人们呆住了。
柳明再也抑制不住,眼里闪着泪花,搂着老马的脖子,抚摩着,抚摩着……倏地抬起头,双手捡起掉在地上的半截缰绳。
那匹老马昂起头,咴咴地叫了几声,跟着他一步三摇地来到大伙跟前。
柳明望了望睁大惊愕眼睛看着他的人群,缓缓地说:“我,老了。大伙念我和哑巴畜类打了半辈子交道,让我当了个‘槽头过问’,为的啥?还不是为咱社会主义家业吗?它,也老了,”柳明说着,拍了一下马背,“这两年我过问得少了,让它吃了苦。可这满棚满圈都是它将养的呀!只要好生喂养,它,还能怀驹呀!难道,这不是咱大伙的福吗?只要大伙看得起我,就还让我过问过问它吧!”
半晌没人言语。
不知谁劈劈啪啪地拍起了巴掌。这震天的掌声,随着春风传了很远,很远……。
(本文作者是中共河北涿县县委宣传部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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