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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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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2-06-14
第7版()
专栏:

干〔短篇小说〕
〔新加坡〕韦西

怡保郊外有许多矿场。
假如你是坐车经过那里,你的朋友一定会指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矿场对你说:“那是金山沟。”“那是大铁船。”
金山沟是比较小规模的矿场,由华人经营;一座用木枝搭起来的、高高的木沟踞伏在矿湖的旁边,湖里的锡沙混了黄水泥沙一起被抽到高高的木沟上来。
大铁船是比较大规模的矿场,都是由外国人经营;一张大而高的铁船浮在矿湖上,船上那条好象铁链似的、装上许多铁斗的斗链,不停地把湖底的锡沙卷上来。
大规模的矿场大都附设有自己的工厂,工厂中不断制造矿场上所需要的材料如铁管什么的。李春土就是在这样一个工厂中贱价拍卖自己的血汗。

象往常一样,李春土一大清早就进了工厂,站在那部他操纵惯了的、连每一颗螺丝的位置都非常熟悉的机器旁边,把那些堆在旁边的长长的铁管,截成不同尺寸的小段,然后放在另一部机器弯成各种不同的形状,准备拿到矿场上去应用。机器的嘈杂声震得他耳朵也快要聋了。
忽然,他觉得肚子一阵阵痛,越痛越厉害,他简直忍受不住了,于是赶快把机器停掉,忙乱地向着离开工厂不远的厕所走去。
大约半顿饭的光景,李春土才由那
间在小河边用木板钉成的厕所跳下来,两手抽了抽裤头,接着不停地摸索着那几颗还没有扣好的钮扣,把它们扣上了;然后吹着口哨,以一种最轻松的步伐走回工厂来。
可是还没走上几步,他怔住了。因为他看见张财富站在那部停着的机器的旁边。李春土暗叫不妙。
张财富腋下夹着一份英文报纸,在他那张臃臃肿肿的脸上显得特别小的嘴,咬着一支烟斗,挺着大大的肚子,眼瞪瞪地看着李春土走回来。虽然张财富这时的模样,见了就会使人想到那些什么报上的漫画,但是李春土连想也不敢想,而且也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去想。他暗自思忖:这么早就来了,一定又是昨天赌输了马,现在要找地方出气。哼!恐怕又要倒他妈的霉了。
走近了,李春土机警地把手伸进染满油污的裤袋,掏出那包早上在公司旁边的芳记茶室买来的海军香烟,忙打开抽出一支递过去:“财富抽烟。”
张财富哼了一声,举起手将李春土递过来的香烟一拍,那支香烟便掉落在油污的地上,直条条地躺在那里。张财富把咬着的烟斗抽了出来:
“哼,谁希罕你的烟。”他大声喊叫:
“已经九点半钟了,你躲到什么地方偷懒去了?”
李春土一时慌张得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光是木然站着,一只手握着那包刚打开的海军香烟,另一只手却被张财富拍得直条条地垂挂着。他吓得周身发凉。呆了一阵子,才想起这时候应该要说点什么。
“不是偷懒,财富——刚才只是肚子痛得厉害,才去厕所一下。”
“哼,谁信你的。人家没有肚子痛,偏偏你肚子痛,明明是躲着偷懒,还要耍赖。”
张财富说着,猛把烟斗塞进口中,仿佛不是这样的话,他的话就会象机关枪一样不停止吐出来似的,但是很快又抽了出来,因为他觉得非赶快加上这一句不可:“告诉你,不要以为我是傻瓜。”
“我实在没有骗你呀,财富。”除了这一句,李春土还能说什么呢?所以他只好象一个囚犯等着法官下判决似的等着看张财富怎样说下去。
“告诉你,红毛经理今早由吉隆坡来了电话,现在锡价行情好转,矿场要加紧出产,工厂也要加紧工作。”张财富说到这里,忽然移动了一下笨重的身体,转过头去看着那堆铁管,然后指着说:“今天一定要完成这些——不要以为整天躲着偷懒就可以拉上几个工作日。”
“不行呀,财富。这么许多最少也要三天才做得完。”
“如果你整天躲着偷懒,就是三十天也做不完。哼!不管怎样,一定要做完。”
“可是……”
“可是你的肚子等下还会痛是不是?告诉你,做不完今晚就到我家来拿你这个月的工钱,哼!”
张财富连哼了几声,转身就走了,可是走不上几步又停下来,好象怕李春土不明白他的意思似的加上一句:
“明天就不用来上工了。”
李春土闷得说不出话来,光是眼瞪瞪地在看着张财富的背影,气得周身发抖。等到张财富的影子完全消失了,才低下头来,看见了那支刚才被张财富拍落在地上的、直条条躺在那里的香烟,不禁怒火中烧,于是猛伸出脚不断地踩踏,直到香烟与油渍再也分不清了,他才迸出三个字:“干你妈!”
李春土一分钟也不敢多浪费,赶紧开动机器,猛抓起那些长长的铁管,塞进机器里去,机器便射出阵阵的火花来。

下午四点半。
放工的钟声响了。
李春土虽然连午餐的时间也没有休息,他还是没有法子赶得完。这时候他不得不把机器停下来。他看着那剩下的一大堆铁管,不停用衣袖抹着额上的汗——他的汗也快流干了,可是那堆铁管还剩下一半。
斜阳里,李春土茫然踏着那辆破旧的脚车,碾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回家。他的家就在离开工厂不到半英里的公司房。那些小小的公司房是专供矿工和工厂工人住宿的,房子很小,可每家几乎都是住上大大小小好几口的。就说李春土家吧,一共就住着大小七口子。李春土也着实辛苦,这一家七口就靠他每天赚那么七块钱来维持,而且两个大的孩子已经进了学校,这副担子可不算轻。难怪他今年虽只有四十开外,看上去却有五十多岁了。
当李春土经过公司房旁边那间芳记茶室时,他不期而然向茶室后面的小山丘上望了望。在小山丘上就有财富家的楼,偌大的一幢楼只住着张财富夫妇两人,平时幽静得不得了。楼外的那些芒果树,到了果子成熟的季节,圆滚滚的芒果掉得满地都是,可是,尽管是最贪嘴的孩子,见了也不敢爬进去拣一粒。
想到张财富,李春土就觉得又闷又气。那家伙专门剥削工友,吃得肥头肥脑的。他动不动就以开除要挟。其实,只要送给他二三十块钱礼物或请他喝几瓶啤酒,那就准保没事了。如果是他赌马输了钱,遇上他就算你倒霉,就象李春土今天早上遇到他一样的倒霉。
李春土心里也不是不明白,张财富今早说的那句“今晚到我家来拿你这个月的工钱”是怎么一回事。其实就算是自己愿意不干而去拿这个月的工钱,恐怕他也拿不出,因为张财富的真正意思恐怕不是这样。现在李春土觉得又闷又气的是,今晚该拿点什么东西去向他说说好话;而且,李春土觉得为难的是家里连二三十块钱都没有了。昨晚连最后二十块钱也交给老婆买粮食了。
想到这里,李春土忽然眼前一亮。是的,早上他的老婆不是对他说,米缸里的米还够吃到明天,她明天才到镇上去一趟吗?于是李春土猛力踏着脚车,脚车发出一阵好象是不胜负荷似的声音。

山城的夜虽然宁静,但也有热闹的地方。就说这里的公司房吧!孩子们都跑到前面的草地上玩他们喜欢玩的游戏。大人们却喜欢躲到芳记茶室去聊天,只要一杯咖啡、一包海军香烟什么的,他们就可以谈个天南海北,毫无边际。
别小看这间茶室,它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头什么都有得卖。光是啤酒就有好几种。所以张财富也常到这里来喝酒,可是几乎每次都不是他自己付钱。瞧!现在他不是又坐在靠柜台的那张桌旁吗?只是坐在他对面的换了另外一个人,他就是李春土。
桌面上放着两个空着的皇帽牌啤酒瓶,还有两瓶没有开的,一瓶剩下一半的;加上一两碟花生什么的,一罐三五牌香烟,整张桌面就这么样给堆得满满的,显出一种狼藉不堪的样子。
这时候,只见张财富一只手夹着一支香烟,时而塞进沾满酒沫的嘴巴,接着喷出一团白白的烟;另一只手却抓着一大杯啤酒,时而举到嘴里去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个大半杯,接着发出一阵跟狗吠差不多的笑声。坐在他对面的李春土,有时也勉强陪他笑一阵,只是他笑的样子就跟哭差不多一样难看。
十点半了,茶室里的客人差不多走完了。这时,张财富似乎有点醉意了,李春土也显出一种跟醉差不多的困窘。忽然,张财富举起最后一杯满满的酒,对着李春土喊着:“来,干杯!”
李春土这时如梦初醒,赶紧抓起剩下的半杯啤酒,出神地看着那半杯黄黄的啤酒,好象看着的就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汗似的。他感到有一种苦涩难以下咽的味道。犹疑了一下,才由胸口迸出一个字:“干!”
……
作者简介:韦西,原名黄燊辉,祖籍广西,1935年出生在马来西亚怡保,现在是新加坡写作人协会的秘书。本文选自1979年10月新加坡出版的韦西小说集《为了爱要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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