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我国社会学的一些意见 [复制链接]

第5版()
专栏：

建立我国社会学的一些意见
费孝通
社会学在我国恢复已经三年多了。但是，恢复社会学这门学科在中国社会科学里的地位，并不等于恢复这门学科旧有的内容。就这门学科的内容来说，还有待于努力创建，使之成为一门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密切结合中国实际的、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的社会学。这是在本质上有别于中国旧时代的社会学和西方各国的社会学的。
我们说在中国社会学作为一门学科已经停顿了近三十年，并不是说我国对中国社会进行科学的认识的工作已经中断了这样长的时期。相反的，真正科学地了解中国社会，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进行的社会调查开始的。理论结合实际的社会调查一直是党的优良传统，毛泽东同志亲自做出了榜样。这是我国社会学最宝贵的基础。在长期的革命和建设过程中，在我国培养造就了大批理论工作者和实际工作干部。这样一批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经验的队伍，是今后我国社会学赖以开展的主力和骨干。
对于西方社会学和旧中国的社会学，我们也要认真地研究，不仅对它积累的大量知识要认真研究，就是对它使用的方法也要认真研究。这不妨碍在研究后经过深思熟虑，进行一种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或知道得太少。只有认真地研究，才能有分析、有批判地吸取对我们有用的东西。我国具有几千年的优秀文化，其中包含了丰富的社会学思想，有待于我们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加以批判继承。总之，我们要用马克思主义作指导，在党的优良传统的基础上，贯彻双百方针，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要为建立我国社会学而努力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条件。
我们所以要建立这个学科，乃是出于当前我国社会经济发展的需要。为了有计划地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对我国社会经济的实际情况作出系统的科学认识，我国先后设立了许多社会科学学科。各种学科分别就其各自专业领域承担了研究任务。但有些对国计民生有关的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特别是一些带综合性的问题，却缺乏相应的学科进行研究。而社会学正是一门综合性较强的学科，它把社会作为一个整体，综合研究社会现象各方面的关系及其发展变化。
我国的社会学既以结合中国社会实际、为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服务为其目标，这就决定了我们的社会学必须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成长起来。社会科学是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一定社会的上层建筑，构成社会科学的种种概念是发生和应用于一定具体的社会实际的。当前世界上还存在着不同性质的社会和不同文化的民族，各国的社会学都不可避免地具有它们各自的特点。我国的社会学必须反映具有社会主义性质和中华民族特点的中国社会。我们必须以立足于当前中国社会实际为主，通过实践的考验逐步发展我国自己的社会学。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实现。但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们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指导，我们有社会主义制度的保证，我们的目标一定能够实现。
要实现上述的目标，必须有一个能为此努力工作的队伍。科学工作是老老实实的细致的专业性工作，没有具备科学训练的队伍，不经过长期的艰苦劳动，是不可能取得成就的。而我国由于高等学校多年来没有培养社会学工作者，过去学过社会学的人为数不多，而且多已年老，业务荒疏，知识老化，所以在开展社会学的事业上，首先遇到的困难是人力不足。
我们不得不把培养新的一代社会学者作为当前建设这门学科的首要任务。为了争取时间，除了从大学进行培养外，我们还必须打破常规，采取边学边教的办法。那就是吸收有马克思主义修养的其他学科的中年教师和有社会工作经验的各有关部门的干部，对社会学进行短期的学习，然后组织他们进行社会调查和编写社会学各门课程的教材，在实践中培养他们成为各机关的社会学研究人员及各学校的社会学教师。
建立我国的社会学，必须坚持理论联系实际、教学联系科研的原则。自然科学离不开实验，社会科学离不开社会调查。社会调查是对社会现象有目的的和有系统的观察，为探索社会运动规律提供资料。人生活在社会中，不可能对社会毫无知识。但是这样从生活实践中得到的知识不仅是局部和片面的，而且常常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要取得对社会的科学的知识，必须针对一定的问题，在一定的范围内，进行系统的观察，经过分析整理，提高到理论的认识。因之，立足于中国社会实际的社会学，必须从科学地调查中国社会入手。
提倡社会调查是我党的优良传统。在早年战时环境里，主要是采取选择典型、进行短时间的、面对面的直接谈话的方式进行社会调查，即所谓“解剖麻雀”的方法，也可以称为重点社会调查。这是科学的社会调查最基本的方式方法，也是行之有效取得辉煌成果的方式方法。
这种重点社会调查固然是行之有效的方式方法，我们应当坚持下去并发扬光大，但是也应当看到它的局限性。这种方式方法不适用于范围较广、面积较大的研究对象。它可以通过解剖一个“麻雀”，检视一个社会类型的各方面的内容，作出细致的描述，取得定性的效果，但是不容易正确地用数量来表明属于这种性质的类型在较大范围里的地位和比重。因此，进一步发展我国的社会调查，还得以适用于较大面积的调查方法加以补充，就是要做到点面结合。面上的调查方法一般是从一定的问题出发，采用一系列能用数量来衡量的指标，编成问卷，按被调查者的情况按表填写，据此进行统计，取得定量的效果。采取这种方法，被调查者的数量可以很大，不受调查者个人能力的限制，尤其是由于现代计算工具的改进，巨大的数字都能处理，这是过去手工业方式所不可能想象的。这种调查方法能否做到如实反映社会实际，决定于怎样制定调查的问题和衡量的指标，编定问卷；问卷编定后怎样抽样发放和填写；最后经过统计怎样对数量进行解释。要能正确地解决这些问题以符合科学的要求，必须依赖事前的重点调查和事后的重点核查。所以点与面必须结合，定性与定量必须结合，它们并不矛盾，而是互为补充的。
点上和面上的社会调查都需要扎实的基本训练。重点调查必须深入群众，参予他们的生活，不仅要访问、观察，而且要能通过共同的生活实践才能体会他们的思想态度。要善于与群众相处，善于观察分析，能在纷纭杂陈的具体生活中理出脉络，看出其间的关系，综合比较，提高到理论高度。把这种调查研究工作看成简单易行的走马观花是不对的。必需有充分准备和基本训练，而且还得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麻烦，从实践中锲而不舍地锻炼自己，才能真正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社会调查者。面上的社会调查也并不是随意编写问卷，拿回来统计一下就可以完成的。对要调查的问题没有深入的理解，就不可能做出恰当的问卷。至于怎样抽样才能正确反映全面，怎样使被调查者如实地填写问卷，这些问题都必须因地制宜予以解决。汇集问卷后进行分析统计，就得采取各种计算的工具和方法。对于统计所得的数字，更必须联系有关情况加以反复研究才能明白它们的意义。为了做好调查研究，我们切不可忽视了基本训练。
社会的变动有它的历史过程，我们要了解今天的社会，必须和昨天的社会相比较。所以对一个地区的社会调查最好能经常进行观察，至少要能在相隔不久的时期反复调查，观察它的变动。我们过去的社会调查，常常配合一定的政治任务，运动一过，这些调查资料就被丢弃了，很少能把对一个地区的历次调查积累起来，进行比较研究，看出其中变动的规律。而且由于没有积累资料，即使在同一地区进行调查，常常要从基本情况重新开始。这样做法不易使调查做得深入，而且还要耗费许多不必要的精力。因此，我们今后的社会调查应当更有计划地在已经调查过而且掌握了基本情况的地区，反复进行，使得历次调查能相互比较，以观察社会变动；使不同方面的调查能相互补充，观察它们之间的联系。这样进行反复调查的地区，我们称之为社会调查基地，也就是社会的科学观察站。可以设想：在全国不同类型的地区设立了许多可以经常观察的社会调查基地，当我们需要了解国家的某些社会情况时，就能在较短时期内取得较正确的资料，比起西方某些国家所进行的“民意测验”，在科学性上可以高得多。目前来说，这仅仅是一种设想，离开实现还有一段距离。
调查研究的课题应当与当前社会主义经济发展的实际情况和问题密切结合起来。不仅要着眼于当前社会上关心的一些社会病态问题，比如青少年犯罪等；也许更需要我们去研究一些较基本的现象，比如当前的城乡关系，家庭结构，城市规划，人口质量，工厂管理，等等。当前我国社会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里存在着许多问题，需要社会学工作者去进行社会调查，供给决策者系统的有分析的可靠材料。我们要实事求是地对过去的和外国的各种社会学成果进行去伪存真的批判接受，首先要学懂国外社会学，然后再进行批判。社会学也需要成为社会学研究的对象。这包括用历史唯物主义去分析各时期各国的社会学理论的历史背景，检视它们对当时社会起了什么作用，还要研究它们对我们当前社会主义建设有什么用处。这项研究我们也应当开始了。为了培养下一代，我们也要有一门介绍西方社会学的课程。比较现实的办法是在西方社会学家中选择一些有代表性的人物，一个人一个人地进行研究。
另外，还要继续开展与国外的学术交流。过去三年中我们已经和日本、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英国、西德、南斯拉夫、法国等国家的社会学组织或个人建立了关系，进行了交流。我们是一个开放的国家，闭关自守的时期已经过去。为了互相学习，社团之间及个人之间的互访是相互促进的有益行动。尽管我们和一些国家社会制度不同，但是友好地交流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