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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樟元和三个地主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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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0-10-15
第5版()
专栏:

  任樟元和三个地主
魏金枝
编者按:任樟元是华东区治水劳动模范,他是浙江衢州叶家村农会主任和水利委员会主任。在他的领导下,群众修筑了一道重要的防堤,使十七万八千亩稻田,没有遭受洪水的灾害。作家魏金枝此次随华东英模代表团来京,在旅途中访问了任樟元。本文记的是任樟元过去受地主压迫的情形。这是一篇优美的访问记。
任樟元这个老头子非常健谈,谈完了他的治水工作以后,又谈到土改;因为谈到土改,他又谈起曾经剥削过他的三个地主来了:
“地主,你说多可怕!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总是连在一起;都要剥削我们。
“自从日本人烧了我的房子,我同我的老太婆(老妇人,指他的老婆——编者注),就没处安身,东住几天,西宿几夜,简直像个叫花子。我们总是想:总要扛间草房,那怕鸟笼那么大也好。就是单靠一根扁担,最多只能图个三餐,图不得一宿。
“虽然没钱造屋,心里总还是想着这件事。想着想着,我到底留心到一个地方了。不远,就在码头边,一面靠河,一面靠大路,土名叫做魁星坪。那里有块坟地,除开几个坟,就是一片大荒地,堆着死猫死狗,碎砖碎瓦。搬脱这些,正好搭个茅篷。我想:搭了茅篷,老太婆就好在门口摆个摊,卖茶水,卖柴火,我到码头上挑担也方便。真是一个好地方。
“一打听,原来是孔家的地。孔家人,我只认得一个孔鉴清。是个没落地主,常在码头碰着他,就认得了。一问,正好就是他家的。我们就讲定:三斗谷押租,三斗谷年租。我附带给他看坟,他也答应我开点荒地种种菜。
“订好租约,我就到龙游县阿姊家里借了点钱,买了些竹木稻草。就同老太婆先把废料搬开,地基填平。再是老太婆畚泥土,我筑墙。苦是苦一点,一想到造好新屋,就有一个自己的家,手脚也不酸了,腰骨也挺直了。就这样,到底造好两间小茅屋。真好,夜里睡觉也睡得特别熟,特别香。
“造好了屋,我们又动手开荒地种菜。正在动手,我就看见一个穿长衫的,背着手,老在大路上走来走去。一走过,总是笑眯眯的看看我。我想:不对,我又不认得他,他又是个有钱的光景,对穷人板脸孔,是常事,笑眯眯,就有些蹊跷。果然,正好开了两楞地,这个人又来了。这次,他不笑眯眯了,对我板起脸孔,动动下巴说:‘嗳,你这个跷脚叫什么名字?你晓得这块地是那家的?’我想:我怕什么,我手里有租约。我就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也把向孔鉴清承租的话告诉他。
“他说:‘不成,这块地是我的。’我说:‘孔鉴清说是茔产,他是管茔帐的;而且我和他已经订了租约,我已经交过六斗谷;你要算帐,你向孔鉴清算去。’他说:‘你交你的租,管我什么事。就算是茔产,他孔鉴清租得,我孔章福就租不得?告诉你,你识相些,地是我的,穷骨头已经收了你的租,算是我倒霉,我们来商量,就算他收去年的,我收今年的。’我说:‘我们订的是年租,还没有满期,你怎么又来收租?’他就说:‘既然这样,我就告你。地契在我手里,我还不能告你?不坐牢,你那肯出租!’
“我就跑去和孔鉴清说:‘这块地终究是那个管的?你收了我的租,孔章福又跑来收租了,怎么办?’孔鉴清尴尬的说:‘不错,帐是我管的,地契是他藏的。’我说:‘那么我就一年出两年的租?’孔鉴清不开口,老半天才说:‘为得省事,你就付今年到明年的。他是个刻薄鬼,肚子里又有鬼计,你弄得过他?’我说:‘你倒说得风凉,收了我的租,不帮我,还来劝我。我就是付不出;付得出,付个十年也不要紧。再说,第三个姓孔的又来收租怎么办?’他就罚咒赌愿的说:‘不会,再有别人来收,你问我孔鉴清。’
‘怎么办呢?土地是那个的,又向那个付租,我都不明白;不是我的土地,总是真的。我就和老太婆商量:搬了砖瓦,全是黑土,种菜种麦都好,丢了这块地可惜。造了房子,再拆屋还基,更加可惜。想想以前流荡的苦处,就随便怎样都舍不得还地。再说,到别处租地,也还是要出钱,同样出钱,还不如在这上面多出几个。这样一想,心又就软下来了。
“自己是商量好了,只怕再来一个姓孔的,再来一笔竹杠。因为想做得牢靠,我们就想好法子:只要有地契,有地契的一定是真地主;孔鉴清既然是管账的,也要叫他着花字(画押—编者注)。只要办得到,我们就订约。
“我就先问孔鉴清:‘这个办法好不好?’孔鉴清答应了。他说:‘只要孔章福肯,我就没问题。”
“我就跑去对孔章福说:‘我愿意承租,不过我要看看你的地契。’他不说他有没有地契,倒问我肯出多少租。我说:‘就照孔鉴清的样,押租付过了不算,再付三斗年租。’他说:‘三斗?做我翻契箱的手工钱也不够。再说,地是我的,孔鉴清还收押租,我为什么不收押租?亲爹不认,你去认晚叔,你昏了头!告诉你,押租两担,年租两担,一颗也少不得,要少,你就拆屋吧!再告诉你,搬了的东西也给我还原,开了的地也给我填平。我不贪你这个便宜。’
“四担,那里来的四担谷?我那敢答应。我说:‘也是六斗吧,照孔鉴清的样!’他还是不答应。
“我呢,总是一斗一斗的添,添一斗就譬如割了一块肉,心里痛一阵。老实说,真的没有钱,我总是想好了什么可以卖一斗谷,就添一斗谷。一斗一斗的添,就譬如把家里的被头衣服一件一件往外搬。但是,我是一件一件往外搬,他却一斗也不肯减,他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说。我一直添到一担五,不能再添了,他才肯让到两担。不过他说:‘两担,一颗也不能再少。’
“讲是讲定了两担,可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东凑西借了一阵,还是不够,天虽然已经冷了,还是把棉被拿去上当,才凑满了数。以为有了屋,虽然没有被,总比宿在露天下暖和些,这就到孔章福家看地契去了。
“看地契,自然也只是个空城计。我只认得自己的名字,也还是在浙赣路上做工时学的。他也猜透我是空城计,故意把一大叠地契放在我面前,叫我自己认。我拣了大半天,还不是多出了一个丑。到头来,还是孔章福代我拣出一张古老的桑皮纸,并且读给我听。不过自己认不得字,王道士捉鬼,你知道他捣些什么鬼。
“付过租谷,茅屋算住稳了,菜地也算种定了,却已经到了年底,摊上没有生意,码头上也没有生意。苦熬硬省,只赎了几件棉衣,棉被还是搁在当店里过年。不但身上冷,肚子也不饱,每天只能喝两碗薄粥。不料屋漏碰到连夜雨,一场大雨,又夹着一场大雪,又把一边的泥墙弄坍了。弄坍了只好再筑;可是落雨天泥烂不能筑,阴天泥冰了也不能筑,才晴的天也还是不能筑,非要长晴不可,长晴天却一径等不到。
“直到阴历二月,总算冻破了手,冻烂了脚,才把泥墙修理好。修是修理好了,泥墙里不知渗进了多少血,多少眼泪。却不料第三个姓孔的杂种又来了。
“这个孔荣寿,比孔章福更凶,势力更大。他开着两爿大药房,法院的推事,就住在他家里。他把我叫了去,不说别的,只叫我拆屋还基。不拆,就要六担谷,三担押租,三担年租。我也光火(发怒——编者注)了,我说:‘向孔鉴清付租,又来个孔章福;向孔章福付租,又来个孔荣寿;你们到底有几个姓孔的?到底那个是真地主?’他说:‘你问那个是真地主么?告诉你,我们是六个堂兄弟,都有份。他孔鉴清管过帐,他孔章福藏过地契,都不错,只是现在这块地已经并给我,只有我有权收租,别人收的我不管。’我说:‘我已经付过租,不能再付,你有地契你告去!’他说:‘我自然有地契,你道我没有地契?笑话。’
“我想:地契只能有一张,不会有两张,没有地契,他那能告我。不过我还有些疑心,我就去问孔章福。孔章福说:‘地契自然只有一张,不过这块地是祖宗传下的,不知道有多少年了,那还会有地契。’我回来和几个朋友一商量,大家都说:你既然付过租,有租契,孔荣寿又没有地契,只是吓吓你,你怕他什么?我也想:反正是光蛋,我就和他们拚一拚。这样,我就不理睬他们了。
“地主真有办法,才两三天,传票就送来了。第一堂,我把两张租约都交上去,一口咬定孔鉴清、孔章福收过我的地租。还说:他们都是兄弟,既然收过租,总应该给我抵个数。承审的推事就笑眯眯的说:‘既然是孔荣寿的土地,自然应该孔荣寿收租。孔鉴清收过你的租,现在租约满期了,这不管;只有孔章福收的,没满期,你要孔章福还租,你递状子来告他,我叫他还你,但不能在孔荣寿头上扣还。’
“我想:难道这块地真的并给孔荣寿了?我就去问孔章福。孔章福说:‘放屁!地并给他是真的,不过有言在先:收了的租,算是收了,不计在内。假使你要我到案,我可以当面和他对质。’
“有了孔章福的保证,推事也说得很和气,我以为更有把握了,就再递上一张答辩。第二堂开审时,孔章福和孔荣寿,也真的辩了一场。是不是假戏真做,谁也不明白他们的内幕。但那个推事却变了脸,不许我说话,提起笔来就判,说我强占土地,限定二十天里拆屋还基。我想答辩,他就返转身走了。
“怎么办呢?有的朋友说:‘岂有此理,索性到金华上诉去!’有的朋友说:‘没用,我们集起来打他一顿,看他还敢来拆屋!’不错,到金华上诉去,要钱,那里有钱?打,反动政府正在到处抓人,总不能自己凑上去给他枪毙。没办法,只有想法子拖,一面托人去说情,一面还到金华去审了两堂。
“之后,杭州还没有解放,反动派只顾杭州,那知道解放军却从他屁股后抄了过来,一下子,衢州解放了。”
说到这里,这位治水模范,就眯细了眼,大声的发笑了。他拿下架在头颈上的竹烟管,嗤噗嗤噗的吸起潮烟来。把烟一口一口的吸进去,吸得很多,过得很长远,然后张开口,把烟,冤气,合成一条三四尺长的烟龙,滚滚的冲了出来。
“现在,”我问他:“是不是已经向他们算过帐?”
“没有!”他回答我。
“为什么呢?这几个可恶的地主!”
“我忙吓!要管八个行政村,三十四个农会。治虫吓,治水吓,办合作社吓,堆起堆倒的事情。单说修理石宝堰,就花了一万五千个工。我是全县水利委员会的主任,都得亲自到场带头。本来是十二个工作干部,一精简,就精简了九个。只剩了三个人,一个还是有眼病的。此外,我还学文化呢。我上一个月夜学,我已经认得一百多个字了。”
“那么,你还记起当被头筑泥墙的痛苦么?”
“怎么不记得?这种苦头,永远也不能忘记。只是拿算帐同工作比起来,自然是工作要紧。还有,政府是我们自己的,有理,不会说不清,更不怕这些地主逃走,我还急什么呢?
“反正证据我都藏着,我们总有算帐的日子。”
我说:“不错,我们要用土改来算总帐,土改以后,地主再也不能作怪了。
“衢州,不也是今年土改么?”
他点点头,笑得更高兴,笑得整个脸都打绉了。接着他说:“你还不知道,我还收留了一个讨饭的做儿子,我的老太婆呢,就把自己娘家的一个侄女要来做媳妇。你不知道,我的这个老太婆,也是一个穷寡妇,比我大十二岁,我们也和小的一对一样,半路上凑起来的。现在,我的老太婆说笑话:‘好,你做你的,我们还是种原种的一点地,摆摊,挑担,不要你管家里的。’我也说:‘好,我也要把我们的大家庭弄得更好!’”
我们拍着掌,我们都大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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