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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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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2-09-06
第7版()
专栏:

野草
江波
在我工作的那个院子里,屋后的墙脚下,有一小片被遗忘了的土地。看样子,当初是个花坛,如今却荒芜了。
今年春天,院子进行绿化,栽树,种花,还辟出几处专门栽了细草。长期干旱,一刮风,就扬起尘土。新栽的花草树木,用自来水浇了,太阳晒一天,周围的泥土便紧缩、干裂,长得并不旺盛。
那片被遗忘的土地,仍然未被注意,但它却呈现另一番景象。混杂着树叶和枯草的地面,正有些短而粗壮的小草芽,顶着干硬的泥土拱出来,那样子,很是顽强。背风向阳的墙根下,有几棵苦苦菜,是早在积雪初融的时候就萌芽的,到3、4月,刚暮春天气,便已经开出几朵淡黄色的小花。那花,虽然没有浓郁的香气,却也招来了第一批小蜜蜂。院子里的春天,是从这墙根下开始的。
已经萌发出来的小野草,并不怨天尤人,信心十足地活着。它们把根扎得深深地,摄取泥土中的养分,充实自己。有些养分,就是腐烂了的它们自己去年的叶子。它们慢悠悠地生长,好象并不急于过早地出头露面,有的匍匐在地下,长久不肯起来。它们知道,在逆境中,紧贴着大地的泥土,生命会更加坚实,会增强抵御灾害的力量。
6月,有半个月的时间,我外出开会。一个真正的雨季到来了,接连降过几场大雨,我惦记着那一小片被遗忘的土地。回来的那天,竟使我大吃一惊。仙人点了法术似地,旧花坛里,所有的野草都一齐拔地而起。长得最高大的是灰灰菜,那些狗尾草、野苋菜,还有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都互相拥挤着往上钻。牵牛花的蔓,正往砖墙上爬。地面上,铺着肥壮的马齿苋。绿色的叶子中间,有些蓝色细碎的小花,引来了白色的蝴蝶。老远看去,这地方,很象一方巨大的碧玉,为这院子平添不少生机。
此后,我在工余常常散步到旧花坛,有时在那里伫立很久。只要在这一片葱绿的野草面前一站,心里便立时觉得开朗舒畅。横在面前的是蓊郁森林,是浩瀚的大海,是无垠的草原,我的心上,象有山间的清泉流过,工作中的烦难、劳累,也随着淌过心上的泉水流走了。
有时候,草丛中散发出的,并不芳香但却清幽的气味,会使我蓦然忆起故乡的童年。回首往事,总象从倒置的望远镜看出去,虽遥远,却清晰……
我家的老屋,坐落在村头上。出了后门,就是一片丛生的杂草,通向打谷场的小路,从中间穿过。路旁的野草,虽不断被人马践踏,被牛羊啃啮,它们还是年复一年地生长、繁衍。那儿曾是我儿时的乐园。野草中最多的是狗尾草,掐一把狗尾巴似的穗子,可以编制成活生生的毛驴、兔子。蒲公英的黄花开过之后,形成一个白色的小球,对它吹口气,便有许多把小伞,随风飘去,我和弟弟欢笑着,一直追赶到打谷场上。在这片小天地里,也会遇上不愉快的事。进草丛里面去放牛,牛蒡草的种子便用它浑身的小钩,黏到裤子上,不得不一粒一粒撕下来,摔到路旁。要是中午到河里去洗澡,光着脚回来,便会有蒺藜扎在脚板上,痛得咬牙切齿。直到我上学以后,学了一点关于植物学的常识,才恍然觉悟,人们欢乐也好,厌恶也罢,野草并不在乎,它们的行为,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后代的延续,有的还是为了自卫。于是,我怀念蒲公英和毛狗儿,对牛蒡和蒺藜也谅解了。
在那儿,春天最早出土的苦苦菜、荠菜、贼蒜,夏天的破半头儿(野生的草莓),都可以吃,当然,多半是吃着玩儿。而另有一些,却是荒年当饭吃的。象那灰灰菜,把它的叶子和嫩尖摘下,用热水浸泡过,拌以少许玉米面,握成菜团子,蒸熟,便可以维持生命了。我小时候是吃过的。1947年,在津浦路旁新解放区的一个老乡家里,我又吃过这东西,当时,我把自己的一份饭,给了房东大娘。老红军们说,在长征路上也吃过灰灰菜。这草,植物学上叫藜,不仅我国到处有,也遍布全世界。
离家以后,对故乡的思念,竟常常是同小路边上的那片野草联着,这思念是固执的,无法排遣。1964年,我从杭州到绍兴,去参观鲁迅故居,便特意去看了“百草园”,看看可还有些什么野草,同我家屋后的一样,也许能稍慰思乡之情。但是,我看到的,只有几堵断墙,园内荒凉得连杂草也不多了。
去年的春末,在离开三十多年之后,我回故乡去探望母亲的病。回家第二天的大清早,便独自走到屋后去,想看看我的“百草园”。可是,一出后门,我便茫然了,那里不仅没有草地,连小路也没有。空阔的广场上坐落着生产队办公室的四间瓦房,周围是榆树的幼林。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块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于是明白,儿时的情景只能从回忆中去重温了。
怀着对故乡的思念,我越来越频繁地到旧花坛那儿去。不仅白天,甚至值班时的月夜也去。常常掐些野苋菜的嫩叶回家烧汤吃。有时,顺手拔一束毛狗儿,编成竖着耳朵的绿色小兔子,分给孩子,心里便觉得有难以抑制的欢乐。童年的情趣,竟在这一小片葱绿的土地上复苏了。
有一天,当我因事外出回来,又去看那旧花坛时,我感到十分惊讶,只隔了一天,那儿忽然变得荒凉了!那一片欣欣向荣的野草,全部被铲除掉,只残存着一些折断的根茬。据说是为了“打扫卫生”。我站在那里,沉默良久,终于想不出,这野草是怎样地妨碍了卫生。用不着播种,是他们的种子自己飘来;用不着关怀,是靠它们深扎在泥土中的根,顽强地生存。它们局处在院落地一隅,并没有妨碍别人,只用自己的呼吸净化空气,用自己的绿色装点大地。何罪之有,竟非要被“扫除”不可呢?
过了几天,我怀着恋恋的心情,又去旧花坛旁,发现被折断的根茬边上,又冒出了新芽,且依然是茁壮的。回头看看,那移栽来的细草,虽也比前高了些,密了些,却还是那样纤细文弱;而在它们中间,竟有一些狗尾草,傲然,挺拔,迎风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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