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第7版()
专栏：

　　白鸽〔短篇小说〕
费良琼
我收到一封信。蔚蓝色的信封上，用中外两种文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寄信人的地址。信封角上贴着一枚精致的纪念邮票：一只白鸽，正在一片蓝色的天空中自由轻盈地飞翔。这是谁寄给我的信呢？我疑惑地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撕开。信的开头这样写着——
“尊敬的老师：
您还记得这样一个学生吗？当年在您班上，他最小，也最调皮，外号叫‘小豆’……”
“小豆……”我沉吟着，在记忆的海洋里，终于网起这个失落的名字。是他！那个聪明调皮的孩子形象，渐渐在我脑海里浮动起来。他是一个普通的少年。长着一个俏皮的鼻子，脸上还有几颗稀疏的雀斑，眼睛又黑又大，象两潭春水，浮漾着天真和纯朴，闪着灵气的光。此外，我再也记不起他有什么别的特点。
回忆，把我带回到告别多年的校园——
在清晨熙攘的校门口，我一眼就看见他在通向校园的那条碎石路上，一蹦一跳地走着；挂在颈脖上的书包，一晃一晃地，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突然，路边那颗小石子好象碍了他什么似的，他撩起穿白跑鞋的脚，把它踢得老远老远，嘴里还得意地哼起那支不成调的童歌。课间休息的钟声响了，他头一个冲出教室，象一只展翅的小鸟，飞向绿色的校园。他钻进那丛开着淡红色花的夹竹桃树，东扑西捉地逮蟋蟀，弄得满头满脸是泥污、草屑。他爬上校园里那株高大的银杏树，把树梢上那窝喜鹊蛋掏了下来。挂破了一件新衣服。回到家里，妈妈打他，说不该掏喜鹊蛋。他没有哭，倔强地跑回学校，悄悄地把鹊蛋送回到鸟巢里去。他上课总是走神，不是望着窗外那片蓝宝石一样的天空出神，便是低着头，在课桌底下偷偷做起小动作。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我从他的书包里搜出一只弹弓。第二天，这只被我没收的弹弓，又从我的办公桌上不翼而飞了……
“……老师，如果您还能记起我，一定忘不了那只被您没收过的弹弓。童年的回忆，往往是最使人难忘的。我现在应该向您承认，那只被您没收的弹弓，是被我‘偷’回去的。我用它做了一件不应该做的事。至今想起来，心里还感到沉重。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一个人在我家那座小楼上做您布置的那篇作文。我咬着钢笔杆想呀，想呀，想不出该怎么写。绿线格的作文簿上，只留下稀稀拉拉的几行字。忽然，绿线格儿伸展开了，象一条条春天的田埂，长满了小草，野花；我听到小河潺潺的欢唱，听到树林里小鸟的啁啾。多么诱人呵！我的心，溜到春天的原野里去了。
忽然，暖暖的天空里，传来一阵脆亮的鸽哨。我抬起头，透过木棂子，看见一群白鸽从远处飞来，盘旋了一圈，落在小院邻居家那青青的屋脊上。它们象朵朵白云。洁白的羽毛，在春阳下发出柔和的光。它们扑棱着翅膀，亲昵地逗着玩，发出欢悦的咕咕声。红红的脚趾，红红的喙，连眼圈也是红红的。比学校那棵老银杏树梢的喜鹊漂亮多了。我的心动了。
我翻着书包，从里边拿出那只弹弓，从裤兜里掏出一粒小石子儿，悄悄地瞄准了那只用红喙梳理羽毛的白鸽。‘嗖’的一声，‘子弹’飞出小窗，穿过白杨树梢，几片嫩绿的树叶落了下来，那只漂亮的小白鸽被打中了。
小白鸽‘咕’的一声，在瓦楞上扑腾起来。它的同伴惊怔了一下，飞离屋顶，在半空中盘了一圈，怜悯地望了伙伴一眼，飞走了。
我带着胜利者的喜悦，跑下小楼，逮住了那只受了伤跌落在院里的小白鸽。
还好，伤得不重，只是一只翅膀被打伤了。洁白的羽毛上，渗着血。等把伤养好，它还是能跟我一起玩的。我决定把它养在小楼上。
我找出一根细绳子，拴住它的腿。它恐惧地蜷缩在地板上，发出‘咕咕’的颤音，企求着爱怜。我赶紧倒了一碗水，又搓碎了一块面包。可它怎么也不吃。就象一个不肯就范的俘虏。
楼梯响。爸爸妈妈下班回家了。我不敢暴露自己贪玩的‘成果’，否则妈妈又会打我的。我赶紧从床底下翻出一个放玩具用的纸箱，用小刀在纸箱四周挖了一些洞眼，把小伙伴放进去，算是给它安了个窝。
吃过晚饭，我早早回到自己的阁楼，打开纸箱，尽兴地逗受伤的小白鸽玩。‘怎么还不睡呀？’妈妈听见响动，问我。
‘我想喝水。’我撒了个谎，光着脚，下楼倒了一碗水，喂小白鸽。它还是不吃。我又把面包屑摊在手心里，送到它嘴边，它连看都不看一眼。我按按它的头，它反抗地啄了一下我的手指。它的圆圆的眼睛愈发红了。一定是伤口痛，想哭吧？可它不会说话。我怜悯起它来。不吃不喝怎么行呢？那不是不能跟我一起玩了吗？血，滴在它耷拉的翅膀上，样子真可怜。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我用棉絮沾着水，轻轻地洗去了它羽毛上的血迹。它顺从地偎在我的小手里，听任我的护理。红红的眼睛里，流露出感激的光。
‘睡吧，明天给你好吃的……’我抚摸它的身子，喁语着，把它放进‘鸽笼’，把一撮面包屑轻轻地洒在纸箱里。
夜里，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来到郊外的小树林。春天的郊外是多么美丽啊。春水里有蝌蚪，林子里有小鸟，啁啁啾啾多有生气！晨光，是那么灿亮，空气是那么清爽。我穿着那双白跑鞋，踢着青青的草尖，在河边奔跑。那小蝌蚪真逗，看见我，害羞似地把头一钻，躲进水草里去了。小槐树上的阳雀，唱着一支我听不懂的歌；等我走到它跟前，它就不唱了，飞走了！树丛里有一只‘白头翁’，在那儿闲适地理羽毛，我轻轻地朝它走去……它惊了，扑棱棱地飞了起来，一忽儿就不见了。唷，那只小青鸟真美！翠绿翠绿的，象一块绿宝石。它真会唱歌。那歌声细脆细脆的，象童话里的银笛。要是它愿意跟我回去，与小白鸽做伴那该多好啊。我蹑手蹑脚地脱下外套，向那停憩着小青鸟的迎春花丛走去。小青鸟真是个机灵鬼，没等我扑向它，一声惊叫，飞走了……
树林里所有的鸟都飞走了，远远地。喧闹、欢乐的小树林，一下子变得冷清清的，没有生气。只有树叶子在微风里抖动着，单调的‘沙沙沙’的声响，伴随着我这颗孤寂的心。
我痛苦地在小树林里呼唤：‘小鸟，你们回来吧！你们干吗不愿和我一起玩一起唱歌呢？……’
寂静的林子里只听得到我呼唤的回声。
我沮丧地坐在林间草地上。小鸟都离开了我，不愿与我交朋友，这是为什么呢？我感到孤独，从未有过的孤独。一行冰凉的泪水沿着脸颊淌了下来，我哭了。
一阵扑棱棱的响动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侧耳细听，原来是纸箱里的小白鸽没有睡，它在挣扎。我赶紧下床，打开纸箱，把它抱在自己怀里。哦，小白鸽还跟我在一起。我还有这个小伙伴。我把它抱得紧紧的。
第二天早晨，我在校门口，遇到了老师……”
我在回忆的深谷里搜索。我想起来了。那天他上学特别早。我们在校门口的林荫路上相遇。那天他不象平时那样无忧无虑，欢蹦乱跳，阴着脸，象有什么心事。
“老师，我想问你个事儿。”他低头望着脚尖，忸怩地说。
“什么事？说吧。”
“您知道鸽子怎么喂吗？它喜欢吃什么？”
“你家养了鸽子？嗯……它最爱吃玉米，小米；要养好，要有点门道哩……我家有几本养鸽的书，你拿去看看。”
放学时，他把那几本养鸽子的书借走了。
“当春天快过去时候，我终于把小白鸽的伤养好了。
又一个星期天。我带着它——我的小伙伴，来到郊外。刚刚下过一场雨，树林子晶莹绿透，充满了沁人的馨香。
我站在林子边的草地上，从书包里捧出小白鸽，又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昨晚写好的纸条，上边写着：
养鸽子的叔叔：
我做了一件对不起您，对不起小白鸽的事。原谅我吧。
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用绳子把纸条系在小白鸽的脚上，又替它理了理羽毛，让它从我的手心里飞走。
小白鸽舒展开翅膀，飞了几下，终于飞起来了。在我头顶上盘了两圈。忽然，又‘咕咕’地叫了两声，飞回来，停落在我的肩上。
这个小机灵鬼，还真讲情义，竟舍不得离开我！我拍拍它的头，轻声说：‘飞吧，飞回你原来
的主人那儿去……’边说，眼眶一热，泪水不知不觉从眼里涌了出来……
小白鸽象听得懂我的话似的，向着明净的蓝天，飞去了……
我从书包里掏出弹弓，把它丢进小河……
老师正沿着河岸向我走来……”
是的，那天我正好上他家去家访，他妈妈告诉我，豆豆又到小树林里玩去了。我沿着小河，去林子里找他。他望见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静静地站在春阳下。我望着蓝天里飞远的小白鸽，一切都明白了。
“……你是对的。……永远不要无辜地伤害一个弱者……”我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
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忽而抬起头，望着我。那对大眼睛是那么明亮，神情也变得轻松了。
回忆，激起我感情的波涛。我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模糊起来。信的结尾，他告诉了我这些年的生活道路。离开母校以后，他上了中学，大学，学的是外语，成绩非常好。现在正作为中国人民的使者，在太平洋的一个岛国作外事工作，播种着友谊。
信上说，他至今没有忘记童年时代的这段往事。他给我寄来了一片羽毛，那是当年那只小白鸽留给他的纪念。这些年，他不管走到那儿，都始终珍藏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如同珍藏着从生活之树采摘下来的一片绿叶。以后，每当在生活中遇到一件细微的事，他便学会了审慎，懂得和理解了怎样去保护那些弱小的美好的东西。他那颗童稚的朦胧的心上，开始投上了晨光，渐渐变得明朗起来，成熟起来。他心里永远留下了童歌里的这一个音符。它的旋律，已经萦回在他对生活的新的理解和信念里。
信末留下了这么几句话：
“老师，昨晚，在大洋的涛声中，我又梦见了母校的校园，梦见了您双鬓的白发。我猜想您已退休。可您的学生们，将会永远地怀念您，感激您。因为，是您用爱耕耘过我们的心田。您是孩子们心灵的建筑师，您永远在我们心中最高的位置上……”
信读完了。我的泪水濡湿了信笺，心上却留下了一片温暖。这是一种被温馨与安慰浸透的温暖。我捧起他寄给我的这片羽毛，这片洁白洁白的羽毛，使我看见了他那明净透亮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