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9阅读
  • 0回复

无名草——写给母亲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2-12-02
第8版()
专栏:

无名草
——写给母亲
于 君
她相当瘦弱,个儿高高,有双微凹的大眼睛。整整十四年了,我从没叫自己想着她,可她从没一天离开过我。她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儿冷冷的。不知怎地,她却能给我很多的温暖。母女的心通着,岁月越久,生死隔不断的连结就越牢。
记不得她是怎么到我记忆里来的。也许,在我第一次睁开眼睛时。
记得家里有张枣红漆的三屉桌,其中两个抽屉是药库。我不喜欢它们,认为是它们夺走了妈妈的健康。那时,一个动人的故事,妈妈得分几次讲,她喘息着,脸象雪那么白。
那故事象天上的星星,地上的野花,草丛里的蝴蝶。有善良美丽的仙女,有勤劳勇敢、一心为穷人的大哥哥,我贪婪地托着腮,听呵,想呵,很快长成了一个小姑娘。
妈妈的故事有甜的,也有苦的。有个苦姑娘,父母都死了,撇下她一个人在荒凉的人世。她讨过饭,叫人家使唤过,也被骂过、打过。她咳过血,人家都以为她活不了几年。妈妈的泪大颗大颗地掉,我的小手也抹湿了,一半儿为那个苦姑娘,一半儿为妈妈的泪。在妈妈离开人世后,我才知道那苦命姑娘就是我妈妈。
宿舍院食堂有个满脸胡茬的韩伯,那双又大又黑的布鞋全是补钉。每当我踮着脚尖往窗口里递饭票,他就瓮声瓮气地说:“给你娘吃热馍”。我不大喜欢他。我才不叫娘哩,喊妈。可妈呢,那馒头好象不是面做的,捧着看半天才吃,也不说个明白。妈死后我明白了。韩伯呜呜地哭,数叨妈怎么接济他这个揉面的伙夫。我喜欢韩伯了。他和我一样也不愿离开我妈。
是我天性里有背叛妈妈的东西么?
有天放学回来,我心爱的洋娃娃不见了。肯定是妈,不久前她刚把我的一件灯芯绒褂儿扒下来给了人。
“谁惹你了,华华?”
我一声不吭,我知道妈妈最怕这个。
“又叫妈急,瞧那张嘴,我往上拴驴了。”
“拴我吧,妈。把我也送人得了。”我把想了多时的话甩出去。可闭上嘴巴就后悔了,妈会伤心的。
“嗬,我女儿嘴成刀子啦。跟妈说说看,这句噎人的话打哪儿想出来的?”
妈妈笑了,我的气也不知哪儿去了。不过,妈不减笑容地教训了我,说我是个黑心的丑丫头——其实早晨上学的时候,我还是她的漂亮女儿。妈说,看见人家玩我的洋娃娃,比我自己玩还要高兴。
我盼比我大好多好多的大姐来家,那会儿妈妈的病就没影儿了。妈还会张罗许多平常吃不到的东西,象拔丝山药,我高兴地跟在妈屁股后面奉承她。妈可不吃这套,说我是沾大姐的便宜。大姐可真是,干吗要朝妈妈使脾气呢。妈一声不吭,等她带着孩子走了才敢冲我落泪,还说自己“心粗”。偏心眼的妈妈,胆小的妈妈。妈妈呢,光摇头,说我小,不懂大人的心。后来才知道大姐是爸爸前妻生的。
妈妈心里盛着好多歌儿。有一回我病了,妈守在床沿,一边轻轻抚摸着我的前额,一边唱:“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宝宝做管箫……”。床悠悠,歌轻轻,我象是躺在一朵白莲似的云上,睡着了。等从梦里醒来,妈妈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一只手仍轻轻搭在我的前额上。“妈妈!”我搂住妈的脖子,于是,我的病就好多了。
妈妈亲我,爱我,妈妈也打过我。
那年夏天暑气逼人,爸爸在乡下搞四清昏倒了,住了院。连着几天,妈妈东奔西跑,咳嗽声又多了。一天傍晚,她拎回来四只红透了的大苹果,叫我送到医院去。我拽了个小伙伴去送。爸爸问我们吃过没有,我摇摇头。于是,爸爸说他吃过了,这是我们俩的。苹果甜甜的,一口咬下去,满肚子都是香味儿。我撑得直翻白眼,舞着空手帕,蹦跳着回了家。
妈知道苹果塞进我的肚子,脸色不好看。
“妈,你不想叫我吃”。
“是不想叫你吃。苹果难买,爸病着,你光想自己”。“我长大了赔你就是”。
啪,屁股上挨了一巴掌。
一年以后,我十一岁了。
那是个黄昏,妈妈扶着我的肩头,沿着大院花坛边的小路散步。春风暖暖的,真甜。
“华华快看”。路旁有一簇野草。叶子象榆钱儿,层层叠叠的叶子上头,有四片鲜绿的瓣儿,象嫩叶,又象花儿。妈妈说小时候认识它,可现在想不起它的名字了。
为什么我那么急于催妈妈回家呢?要是再等一等,等那颗最亮的星星出来,我相信妈妈会记起小草的名字。
我和妈妈都不知道,这竟是母女最后一次散步……
妈妈去世一周年那天,我小心翼翼地挖了一束无名草,洒上了水珠,我要把它带给妈妈,让它陪伴着妈妈。
才过一年,妈妈的墓全绿了。墓旁,微风里,我发现一丛生机盎然的绿草,那正是妈妈喜爱而记不起名字的小草:无名草。
我在思念里泡大了。是的,我长大了才懂得:小草是不一定都要有名的,也不可能都是不朽的,然而,人们会记住:它曾经献出过全部的绿色!
我不说妈的名字了。她曾经是个售货员,个儿高高,有双微凹的大眼睛。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