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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外人”升级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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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2-12-13
第7版()
专栏:

“等外人”升级记
(短篇小说)
吴承柏(彝族)
“等外人,等外烟,政策好,会飞天”。
一群孩子在西坠的金盆余辉中,跳着唱着,拍着小手,欢迎普扎扎从牛街归来。
普扎扎骑在大黑花马上,轻轻勒勒笼头,吆喝出一连串的声音。马前赶着的大黄牛也伸长着脖子“咩嘿……”
马叫牛吼的声音飞到塞威卡的上空,飞到木楼屋里,请出了老老少少。年轻的小伙子向普扎扎投出了羡慕的眼光;年轻的姑娘躲在人群里,多情的眼光一眼一眼地瞟过去。是夕阳的霞光染红了普扎扎的脸?还是小伙子小姑娘的目光戳红他的脸?普扎扎害羞地从马上跳下来了。老年人拍着普扎扎的肩膀说:“你真有眼力,这匹马胸脯宽、蹄子圆,使得出力,跑得快!”有的说:“普扎扎的眼睛不比他阿爸普苏丝差,这头牛两岁半,毛光水滑,苍蝇蚊子叮不上”。
在人们的一片赞声中,突然有人喊“让开,让开,普苏丝和代娥勾花来了。”人群中闪开了一条路,人们感到很新鲜。
普苏丝头戴一顶雪白卷丝羊毛虎头帽,上身穿着崭新的蓝布长衫,套着一件钉有两排银扣的黑缎短褂。脖子上一条细银链挂着一个红葫芦到胸前,每隔一二分钟就拿到嘴上喝一口,嘴里咂咂地咂出声。是品好酒的醇香,还是赞扬儿子普扎扎买来的好牛和好马?
代娥勾花更和平常不同,她头戴红鸡冠帽,白布绣花边衣服套金绒褂子,滚边绣花裤子,绣撒桃花瓣的鞋子,手提金乌竹杈编的提篮。盖一块雪白羊肚子帕。要不是眼角上那几丝皱纹,还会认为她是个大姑娘。不过,她今天比往日看起来显得年轻十岁。她走到大黄牛边,用那戴满银饰的手抚摸着黄牛肚子,笑了,笑了,脸上笑成一朵花。
普扎扎象发现什么似的,惊奇地喊出:“我阿妈笑了,我阿妈笑了!”
这一喊,几十双眼睛都望着代娥勾花。普苏丝滚出了眼泪,普扎扎滚出了眼泪,围观的人们滚出了眼泪。其中普得高的眼泪流得特别多,湿了胸前衣服一大片。
十三年前:塞威卡有人说:“因为村寨上空有黑影,阳光照不明。”有人说:“塞威卡周围狐狸鸣,邪气上升压正气,土里庄稼也不生。”有人说:“天空出了扫把星,不正之人在朝廷。”也有人说:“是最最最的大好年代,塞威卡有钱有粮。”
实际是老年人饿了脖子伸多长,孩子饿得瘦精精。有良心人说实话,无良心人大追查,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就说普苏丝,就碰到了阶级斗争的枪口上。有人说他生来聪明也等于零。是的,普苏丝小时候进过一年学校,学会写几个歪歪倒倒的字,按他说是识了几个狗脚迹。他还会摸摸扒扒算盘珠子,是塞威卡唯一的大先生。村子里的人说起他来,都伸出大拇指,翻译出来是“上等人”。可是,在“最最最好的年代”,这上等人的家穷得偷狗卖。代娥勾花梳了几个月的头,攒下的乱头发卖得二角钱,准备拿去买盐巴过年用,也被普苏丝拿去买了二包半等外烟,放在水烟筒里咕噜咕噜地吸。代娥勾花穷吵饿吵和他吵了一架。普苏丝一气之下,用红茜草水染了一张纸,折了一支小松毛头做笔,锅底上刮点黑烟当墨写了一副对联,贴在门框上。左联是“二三四五”,右联是“六七八九”,门楣上写“南北”二字。这副对联,象野火烧山的速度传到公社,革委主任普得高带着公安特派员、红纠队一大帮子人用照像机拍照,将普苏丝打翻在地,用绳子捆着游村后关在生产队的仓房里。
一副对联,惹来一场横祸。大年初一吃过早饭后,水牛角号吹了好几次,附近四五个村的人来到塞威卡的大晒场上。晒场对面的仓房屋檐下挂有一条大布标语:“打倒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普苏丝”。大会一开始,口号声喊得五雷震耳,什么“炮轰普苏丝!”“火烧普苏丝!”代娥勾花很勇敢地闯进会场,一屁股坐到普苏丝旁边哭了起来,边哭边数落:“我的靠山呀,我的普苏丝呀?你是村里的上等人,人人称你大拇指呀,你犯了什么罪呀,要挨火烧炮打呀。火烧掉,我和小扎靠哪个呀?我来抵你死呀,我的普苏丝呀!”
代娥勾花哭得悲惨,引动会场里的老年人眼泪加鼻涕。普得高大主任火星直冒,他两个手指搭在嘴上一吹,红纠队马上整队集合过来。普得高一声令下,将代娥勾花打翻在地,用小鼠皮绳捆起来和普苏丝跪在一排,面向审判台。
普得高坐在审判台上,在麦克风里用那母鸡嗓大声喝问:“代娥勾花你今天来到会场哭,是什么企图?”
代娥勾花抬起脑壳答道:“大侄儿,大婶家养着三只鸡,一只是黑梨花头,一只是小梅花头,一只是小花公鸡头,你难道要宰大婶家的鸡吃吗?宰不得,宰不得,是大婶家小扎的笔墨纸张钱。”
代娥勾花这一通答复,惹得会场上一阵大笑。
“他娘的!所答非所问,还称起老子的大婶来……”普得高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
代娥勾花赶忙解释说:“得高,得高,你小记不得,记不得。你小时候,你妈得病奶水少,我生普扎扎的大哥时,奶很多,你妈妈每天三次抱你来吃我奶。你还拉屎在我裤子上,我还给你揩屁股呀。可怜我那孩子得病死了,你真有福气呀。得高呀,我是你大婶呀,普苏丝是你大爹呀,小扎是你兄弟呀,不看生面呀看熟面。得高,得高,你要可怜我们一家人,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嘿嘿嘿!”普得高冷笑一阵后,又大骂起来:“代娥勾花,谁跟你讲过去,现在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这个烂婆娘,还想软化老子,就是老子的妈,老子也不讲客气!我倒要给你尝尝我的味道!”
普得高又大声喊道:“红纠队,你们死完了嘎!”
可怜的代娥勾花,挨了几十个大耳光,几十大脚,鼻子里的血一滴一滴的滴在三合土上,霎时间会场里鸦雀无声。
普得高非常得意,嘴里吸着烟,吐出一串烟圈。这时他的鼠眼刚落到普苏丝头上,十二岁的普扎扎一下跳上台,右手高高举起,高喊:“打倒普苏丝我的阿爸!”会场上千只手包括普得高的手也高举起来:“打倒普苏丝我的阿爸!”喊声重复了十多次,从塞威卡的后岩边又传回来十多次。喊声回声,普得高忽如梦中惊醒,两个手拇指又搭到嘴上嘘了一声,然后走到台口,摇着那五齿钉耙手,高喊道:“大家别咋呼了,别再咋呼了,我们上当了,普苏丝变成我们上千人的阿爸了。”
普苏丝大笑起来,代娥勾花也大笑起来,普扎扎也跟着笑起来,台下也大笑起来了。
普得高象疯狗般地暴跳起来。普扎扎被红纠队从台上扔到台下,脑壳落地,摔晕了。代娥勾花大叫一声“我的宝贝呀”,也晕倒了。看着这种场面,许多人要退出会场了,普得高立即发出制止令,在麦克风中大喊:“别走,别走,各生产队长注意,各生产队长注意,对走掉的人要扣工分,要扣工分!”
普得高干咳了几声,又高声说道:“我代表新生的红色政权郑重、严肃地宣判普苏丝的罪行:普苏丝,男,彝族,现年四十五岁。他仇恨红色政权,恶毒攻击社会主义,他写的反动对联,是我们县里的大主任分析出来的,他写的含意是‘缺衣少食无东西’,思想非常反动,行动也非常反动,常常吃等外烟,给我们红色政权脸上抹黑!代娥勾花称普苏丝是上等人,我今天宣布普苏丝是等外人,代娥勾花、普扎扎是死保普苏丝的保皇派,是下等人,在塞威卡受管制!”
山高皇帝远,普得高出来称霸王,自己制定王法宣布普苏丝一家为下等人、等外人,这对于普苏丝来说毫无震动。普苏丝只管将代娥勾花、普扎扎背回家,喂水喂药使他们苏醒过来。之后他拿起一只粪箕到会场拾得半粪箕烟头,在水烟筒里咕噜咕噜地吸了一个月。他对邻居说:“这个批判会,省得一个月的等外烟钱,经济上没有吃亏,还赚账。吃亏的是我漂亮的代娥勾花不会笑了。”
代娥勾花的同年人讲:代娥勾花小时候就笑得特别好看,一笑就是两个小酒窝,不象红山茶花那样太艳,也不象白牡丹花那样太素,那象什么?反正雨后的莲花不如她。有一次。普苏丝从地里做活回来,又累又饿。代娥勾花做饭还没有做熟,他黑丧着脸。代娥勾花笑了,普苏丝脸色变过来了,跑到灶台边说:“我的代娥勾花,你的笑解渴、解饿、又解累。”孩子普扎扎八岁时就喜欢妈妈的笑。有一年过年,他们家买了一张画片贴在门上,这幅画是个美丽的姑娘在微笑。这天,代娥勾花从外边进门,站在门边的一刹那,普扎扎高兴地喊出:“妈妈比画上的姑娘好看,比画上的姑娘好看!”代娥勾花笑了,笑孩子的稚气。普扎扎跳起来了,拍着小手说:“妈妈比画上的姑娘笑得好看,笑得漂亮。”
十三年了,十三年了!普苏丝很痛苦的是代娥勾花一直没有笑。普扎扎和爸爸一样的心情,阿妈没有笑,他觉得家里缺少着一件什么很珍贵的东西,曾几次画花自己的脸来引妈妈笑,妈妈只是哼了一下。普扎扎时常想,难道“等外人”不列入人的行列,没有笑声吗?
今天代娥勾花笑了,笑成一朵花。大家不由得落了泪,这泪是激动的泪,只有普得高是忏悔的泪。普得高的眼泪流得特别多,哭出了声。有人说:“让他哭,用他的眼泪来洗他自己的心”。
普苏丝大声喊道:“普扎扎,我的孩子,你拉着大花马,让阿爸骑上。”普苏丝骑上马后,又喊道:“代娥勾花,别笑了,你把提篮里的烟给大家抽,给大家抽!”
代娥勾花,揭开羊肚子手帕,拿出一条二十包的锡纸“大重九”烟来,给每人一支,用了十九包,剩下一包不好处理。普苏丝在马上说:“那一包给普得高,给普得高!”
普苏丝在马上喝了一口葫芦里的酒,用手背揩揩嘴,把马头勒了,面向塞威卡的群众,在马上作大报告了:“乡亲们,姐妹弟兄们!普得高大侄儿:今天我宣布,我不抽等外烟了,我有条件抽‘大重九’,抽‘红山茶’,抽‘云烟’。我们塞威卡是月亮明,紫阳高照,托党中央的洪福!党中央给农业送来一本真经!我靠这真经种了五十棵白蜜桃,桃果有碗口大,县外贸站选了出口香港;代娥勾花巧手栽培的两亩烤烟,种在油沙土上,叶薄无斑点,评为一二等;普扎扎科学烤姜,县采购公司收购了运送昆明、上海、北京。嘿!我不是夸口,从属马年到今年属鸡,我家的存折上已经是万元了。我今天正式宣布:我普苏丝摘掉等外人的帽子,代娥勾花、普扎扎摘掉下等人的帽子。”
“哈哈……”塞威卡的人们大笑起来了,笑声响彻了整个村寨,响彻了山山林林。孩子们又跳着,拍着小手唱着:
“上等人,重九烟,政策好,飞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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